裴恕自進入這座遺跡開始，就察覺到這裏彌漫的詭異。那是一種無法描述又侵入骨髓的致命。普通修士隻看得到遺跡中散發著誘惑的法寶，但是他看到幾乎可以說是浸泡在佛經中的荒涼廢墟。
    那些遍布遺跡的法陣是流動的經文，它們即便破碎也能在重組後生成全新的陣法，來支撐著遺跡的存續。
    而裴恕在解析完陣法之後，讓他對佛經的領悟又更上一層。
    與溫小瑾來到這個世界後，他更多是茫然。他的執念是那一世的心魔，即便他從未認為自己錯，但是現在與小白同行，心裏依舊五味雜陳。
    不同的世界，轉生過的人，是否還能以當年視角和立場來評判？還有便是這裏的妖並不同原來的世界，是同樣普通且常見的修士。
    隨後沒有多久，他們就因為觸發了機關，而被隨機傳送到遺跡的不同地方。
    不同於隊裏的其他人，他既沒有小白的高戰力，也不像溫小瑾那樣會苟，原本他還有一套滿精裝備，加上一套功法，但是來到這裏之後，佛經幾乎都等同於陣法了，也就是防禦為主，而他的金缽佛珠對人類幾乎無用，所以他的攻擊手段很貧乏。
    裴恕被傳送到的地方很幸運地沒有其他人，不過這裏並沒有半點法寶的氣息，沒人來也是真不意外。隻是在燭光下，四周牆壁的駭人才徐徐映入眼簾。
    壁畫上的佛陀盤膝坐於惡鬼之間，身上袈裟落滿鮮血。他露出的皮膚被惡鬼抓破，雖然緊閉雙眼，但是眉間已然緊蹙，仿佛下一秒便要睜開眼開殺戒。
    “佛心與殺心，隻在一念之間。”
    這是裴恕最在意的一句話。
    壁畫共有九麵，無一都是身陷地獄的佛陀，與之前所見無時無刻不處在光明之處的佛教形象大相徑庭。
    此壁畫名為“羅刹壁”，所展現的正是羅刹厲鬼，煉獄業火，其中的佛陀隻占一小部分，頗有一股無力感。
    裴恕不自覺盤膝坐下，以最標準的坐禪姿勢開始閉目默念佛經。那些壁畫猶如流水湧入腦中，死死占據著他的意識，一瞬間猶如窒息一般，毫無空隙地堵住他的呼吸。
    裴恕不可控製地回憶起了前世，那些受人尊敬又孤獨彷徨的一生，最後還是回憶到了作為法海的那一世。
    那是他逃不過，糾纏至今的陰影。
    曾經的法海並非那麽痛恨妖怪，在他尚且年幼時，金山寺中，後院曾有一株百年的桃花樹，它已開智，對於僧人的照顧也會搖著枝條做出回應。
    年幼的法海也照顧過它多年，從不足掃帚高，到能穩穩拿著掃帚，打掃完整個庭院的衛生。他為它掃去枯萎的落葉，也掃過被風雨打下的花瓣。
    而在桃樹即將化人的時候，它竟然染了血腥。尚不足八歲的法海親眼看到明明未到春日，桃樹上卻浸滿了鮮血，鮮豔得可怖，樹下躺著一個被穿胸而亡的僧人。
    當然法海也認識，那是對他頗為照顧的師叔，昨日還偷偷給晚上餓了的他塞了半個饅頭。
    “師叔，為什麽你在這裏睡著了？今天桃花樹開了很紅的花，但是不會有師叔再給我念經文，也不會再有晚上的半個饅頭。”法海站在桃花樹下，摸了一手鮮紅。
    “師父，我們不要再種桃花樹了，好嗎？”法海拿著一把鐵鍬，敲響了師父的房門。
    “法海！不要陷入執念！”他的師父隻來得及喊那一句話，法海已經抱著鐵鍬跑開。
    法海在隨即突至的大雨中，用盡全身的力氣，把桃花樹的樹幹砸得千瘡百孔。雖然一個八歲孩童的力氣有限，但是此時處於憤怒悲愴之下的法海，根本沒有什麽常理可言。他一下一下朝桃樹砸去，即便無法將樹木砸倒，但是足以讓它傷痕累累。
    果然妖都是邪惡的，無法與人類相融。不管平日再是和諧，終歸是覬覦著人類的血肉。
    這是法海當時腦子裏唯一的想法。
    “法海！住手！”隨後跑來的師父緊緊抱住他。“出家人要以慈悲為懷，草木皆有靈，我們同樣要對其懷有憐憫之心。”
    “可是師父，它殺了師叔。”法海表情麻木，甚至帶著一絲冷漠。
    “你怎麽能那麽武斷！”師父極為痛心地看著他。“你這孩子……不是入魔了吧？”
    他愣愣地看著師父，不解地推開：“但是不管是誰，在看到這一幕的第一眼都會認為是這孽畜殺了人吧？可是師父，你好奇怪啊，你為什麽要為那個孽畜辯解，難道你也和妖孽同流合汙了吧？”
    師父雙手都在顫抖，眼前的孩童真不似七八歲，而是已然成年甚至飽經歲月。當然若是他不知道真相也會這麽認為，可是知道事情經過的師父真的無法讓法海陷入如此戾氣之中。
    法海不知道，那時候的他宛如羅刹一般，真的起了殺心。
    當然師父是告訴了他真相的，可是法海已經不再相信妖怪了。不久後師父坐化，再沒有人能，也再沒人會阻攔他。
    從此他已經樹立了妖怪都不可信的觀點。
    久違的記憶被生生挑起，裴恕隻覺心口絞痛。
    為什麽他堅信的一切都是錯的，明明奪人性命的是妖怪，妖怪都是該殺的，但是他卻輸了。
    隨著裴恕再度陷入自我懷疑，壁畫上的人物也跟著變化。本來就被惡鬼拉扯的佛陀徹底落入地獄，被紅蓮業火灼燒。
    裴恕麵上汗水直流，下唇被咬出鮮血。心魔被喚醒，意識被侵蝕，如果他無法獨力脫出，那麽他的下場將與壁畫上的佛陀一樣，落入無間地獄。
    此時他身上帶著的金缽，袈裟，禪杖，佛珠紛紛發出光芒，但是在逐漸被血色侵蝕的裴恕身上越發不明顯。他的佛心快要失守，取而代之的是被喚醒的殺心。
    尤其是在麵對可恨的妖物之時，他恨不得抽筋扒骨，將其魂魄撕碎。
    “法海，我就是要將這些人的血肉吸食殆盡，你又能如何？”
    意識裏幻化出的惡鬼終歸變成小白的模樣，她妖相盡顯，身後是森森白骨，殘忍得不忍直視。
    原來他是那麽希望小白能鑄下確實的錯誤，好讓他的替天行道顯得那麽正義。原來他所追求的正義，有時候隻存在於自己的一廂情願之中。
    但是，那又如何，殺心一旦被喚醒，哪怕是慈悲為懷的佛陀也要沾染上殺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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