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二:長老會

字數:9166   加入書籤

A+A-


    清溪自山間流淌,如一條透明細帶,潺潺水中映得岸邊青鬆與龍葵。女子踮著腳尖,踩著緊挨水麵的頑石,躍到溪中拋圓的河卵石上,繡鞋邊緣浸上水漬。她穿著艾綠青紋緞的廣袖長衣,腰間是銀邊紮花青絲束帶,一條長長的蠍子辮垂於背後,小臉未施粉黛,卻若天成,不乏生機意趣。
    徐青玉蹲下,拉起袖子抱在懷中,潔白的肌膚裸露出來,陽光見了也要羞澀。她看著水中,伸出一根手指,將溪底的石頭一塊一塊扣起來,溪水中蕩起一團一團黃霧又迅速歸於清澈。
    巴掌大的螃蟹高擎雙鼇,背靠凹坑,八條健足將軀體抬起,向這個不速之客示威。如此看去,這螃蟹通體烏青,隻有鼇尖漸漸褪為明黃,它小小的眼睛盯著徐青玉,似是有些惱怒。
    徐青玉眼裏也隻有它,她將手緩緩繞到它背後,然後用力一按,濺起幾點水花。螃蟹被按在坑裏動彈不得,她保持力道,慢慢挪動手指,嵌入螃蟹八足與軀體之間,一下便將螃蟹從水中擒了起來。
    她臉上露出微笑,螃蟹白色肚皮露了出來,八足不停刨動,雙鼇仍對著她揮舞,口中吐著泡沫,雙眼是說不盡的悲憤。
    徐青玉蹲在石頭上,一會將螃蟹放入水中,又舉起來,纖細的手指靠近雙鼇,待鉗子要合攏,便迅速躲開,如此調戲著它。
    她樂此不疲。
    “哎!”徐青玉眉頭微蹙,原來雙鉗終於夾住了她的手指,那彈滑的肌膚似乎馬上就要被割出血跡。
    螃蟹卻放棄了報複,緩緩鬆開雙鉗,它一副無奈的樣子,停止了掙紮,在徐青玉手中慢慢變成了一把烏青飛劍。
    徐青玉的眉頭皺起來了,她對著手中飛劍說話:“變回來,變回來。”
    它卻沒有動靜,好像隻是一把普通的劍。
    “沒意思。”
    她將飛劍隨手拋入水中,綻放出一朵銀花。飛劍又變回螃蟹,八足動的飛快,貼著溪底迅速爬走。
    徐青玉又轉向另一邊,將石頭一塊一塊扣起來。
    直到不遠處,水浴亭出現一人,她才將手在水中晃晃,起身,踩著石塊蹦出溪流,再順著踏步跑到亭內。
    “爹!”
    男人盤膝坐在亭中,雙目微閉,白袍曳地,黑發垂落,如瀑如洗。徐青玉前去盤膝坐在他麵前,長長的蠍子辮落到蒲團上麵。
    “幹嘛?”他閉著眼,一動不動。
    “你修行完了嗎?”徐青玉問到。
    他淡淡說到:“修行是一種習慣,境界到了,一仰一俯,一呼一吸間都是修行。”
    徐青玉愣一下,然後連連點頭:“對對對。”
    “其實我是想問,您覺得我這次考核成績怎麽樣?”她眨眨眼。
    “不怎麽樣。”徐長虹仍閉著眼。
    “可我收集的藥草比好多築基弟子都多啊。”她反駁。
    “那是因為沒人和你爭,這樣的考核對你沒有意義。”
    徐青玉嘟囔一聲後,不忘拍了拍徐長虹的馬屁:“那也不能怪我啊。也不是人人能和您當年比啊,我這樣已經不錯啦。”
    徐長虹聽後,緩緩開口:“不準。”
    “啊?可我還什麽都沒說呀。”徐青玉愣一下。
    “說了也不準。”
    “哎呀。”她湊出個笑臉,眼睛彎彎的:“爹啊,我聽說在神劍山南方的雨州,這個時辰好多瓜果要熟了。北方的絲州也不錯,那邊會賣很多新奇玩意兒,您讓我下山去帶點回來孝敬您好不好?我已經修行這麽久了,考核也完了,您讓我出去透透氣嘛。”
    徐長虹睜眼,問:“築基準備好了嗎?”
    “啊……”徐青玉臉上笑容凝固,小聲說:“我覺得,還可以再沉澱兩年。”
    徐長虹搖搖頭:“過幾年說不準都要嫁人了,還跟個孩子一樣。”
    “才不嫁嘞。”
    過後她又求到:“爹,你就讓我下山玩個幾天吧。”
    徐長虹搖搖頭,不想和她糾纏,起身往外走:“不準。”
    徐青玉連忙跟上:“一天也行啊,求求你。要不讓陸揚名跟著保護我也行,不會有危險的。”
    徐長虹頭也不回:“不準。”
    徐青玉幾乎哀嚎一聲,最後問了一句:“你哪去啊?爹。”
    “長老會。你也要跟去嗎?”
    徐青玉聽到後打了個寒顫,立在原地。
    劍心秘境裂開一口,外麵是漫天雲霧如波濤席卷,徐長虹走了出去。
    主峰神劍峰的頂端終年堆滿白雪,空氣稀薄。峰頂之上再無雲霧,隻有觸手可及的湛藍天穹,這是天下最高的地方之一,隻有南嶽的不死峰能與其相提並論。
    在背陽的北麵,冰雪如白發般披下,有數個渺小人影踩著陡峭石階向上走去。這些人皆身著白袍,袍上繡著漆黑的劍紋,各位長老麵色發青,白袍內又多裹有衣物。如此高空,即使是金丹修士,法力也被壓製到了極限。
    他們登上頂端,高聳的建築映入眼簾,龐大陰影將眾人籠罩。雪山頂上,各位長老走到建築腳下,又各自從儲物袋中取出一把黑傘,他們借著黑傘走出陰影,貼著牆角走了一圈,才從向陽的正門快速衝入,沒人想在這麽近的地方感受太陽真火的威力。
    本小章還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麵精彩內容!
    漆黑石塊堆砌的登天殿形如劍尖,它佇立於峰顛,像有一把寶劍埋於山中,劍尖從上方刺出。殿內開敞空曠,穹頂高遠,向中心收攏,巨大的空間帶來恢弘肅穆之感,三十把椅子環繞其中。
    入門正對為主位,椅子砌築得最高,旁邊有兩位次之,又有六位略低,最後才是普通座位。
    長老們入登天殿後,也無交談,各自尋得座位坐好。
    楊初居於末位,縮在椅子上,他已經不知多久沒感受過寒冷了。這是他第一次參加長老會,還有些不適應,幸好先前得人提醒,在白袍之內還加了件水鴨絨的窄裉襖,如此才不至於太過狼狽。
    想到此時,他看了看七位中的一個位子,是留著短須的精悍老人。盧成義,金丹巔峰修士,術堂長老,盧家家主,也是他道侶的老祖宗。老人端坐在位子上,並不似他那般窘迫,感應到了他的目光便向他微微點頭。
    諸位長老躲在冰冷的陰影之中,炫目的白光從大開的殿門照入,地麵仿佛騰起細焰。
    隨著長老陸續到達,袁振山也終於出現,他沐浴著陽光走入,看起來輕鬆愜意,如同行走在自家洞府。據說他已有兩千餘歲,此時卻是青年模樣,他穿著隨意,未著元嬰長老的紅紋白袍,而是披著件大紅鶴氅,領子上是北域狼的腹毛。
    他一進門,眾位長老不敢再坐著,皆起身行禮,異口同聲。
    “宗主。”
    袁振山左右看看,笑著說:“坐,坐。”
    他走上階梯,坐在主位上,取出一個爐子。他將爐子擺在前麵,吹一口氣,爐內迅速升起火焰,然後他把靴子脫掉,腳擱在旁邊,便開始烤火。在如此高空點燃火焰,讓人不得不驚訝他的神通。
    袁振山閑聊:“這峰上冷啊,辛苦各位長老了。”
    各位長老拱手:“不敢,不敢。”
    他仰靠在椅子上說到:“要不是以前定的規矩,我是真不想上來。要我說,咱們不如去凡間勾欄裏,找幾個窈窕美人,邊聽曲、邊賞舞、邊開會,豈不是件美事?”
    “不可啊。”盧成義聽後麵色一變,站起來行禮說到:“這劍靈仙子定的規矩,是為了長老們常憶艱苦,才能砥礪攀登。”
    袁振山輕笑說到:“今時不同往日了,如今天下太平,誰還效仿古人那套呢?我看各位,長袍內裹棉襖,這算什麽穿搭?不如像我一樣,幹脆點好了。”
    盧成義聽此,急忙深鞠一躬,然後將大襖脫下,與此同時向楊初示意一眼。而後又有幾位長老紛紛脫下保暖衣物,女長老們因此麵露難色。
    袁振山淡淡說到:“隨你們吧。”
    短短幾句話,長老們額頭上已出現了一層細汗。
    隨著時間流逝,終於最後一名長老也到達。徐長虹禦劍落在門口,踩著陽光進入,看起來從容不迫,白袍黑發,一副劍仙風骨。
    楊初脫下襖子後本來已經冷得縮到了位子裏,但看見他,不由得直起腰來。隻聽說徐長老實力強,未想到有這麽強,竟然在這麽近的距離置身太陽真火之下,還能保持麵色不變。一想到一會自己要做的事,他心中凜然,一時竟感受不到寒意。
    隨著徐長虹在七位之中代表劍堂的位子坐下,袁振山拍拍手:“既然人已到齊,那咱們早開始早結束吧。”
    此時三十個位子,隻有十三個有人,除去派出管理分門的十五位長老,還有兩位處於閉關期間。
    袁振山靠在椅子上:“一切如常便好,我沒來時是怎樣,現在就怎樣。”這長老會如無特殊情況,是十年一屆,而袁振山已缺席十餘屆了。往常都是七堂長老共同商議。
    等他話說完,長老會便正式開始了,起初還算平靜,各位長老交代了各堂人數增減,同時介紹了楊初這位新晉長老。
    再後麵,便涉及到一些秘境管理權以及靈石礦脈的開采權,還有新煉靈丹的分配,有幾位長老爭得麵紅耳赤。
    其間,袁振山哈欠連連。
    待到一切討論完畢,楊初嘴唇已被凍的烏青,盧成義提醒他時,他才反應過來。然後起身,開始了他此次來長老會的任務。
    “如今既然袁宗主與各位長老都在,在下還有一事想請宗主評理。”
    袁振山懶洋洋的:“說。”
    楊初吸一口氣,緩緩說到:“十五年前,絲州有一座蘊涵劍道的秘境出世,宗門委派我們盧家管理絲州境內大小事宜,這秘境本該由我盧家探索監管。可劍堂徐長老憑其實力,強行將這座秘境獨占,行事實在霸道之極,還請宗主作主。”
    “還有這種事。”袁振山似乎來了興趣。
    楊初一開口,又有多位長老站起來稟告。大意都是徐長虹這些年借助劍堂長老這個身份強奪同門資源的事。
    天地靈寶,珍奇妖獸,隻要他看上的,最後都落到了他手裏,還不能告他,因為他就是管刑罰的劍堂長老。長老們你一言,我一語,現在列舉下來,他的罪行簡直是罄竹難書,眾位長老表現的義憤填膺。
    這章沒有結束,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
    袁振山也說:“那確實有些過分了。”
    這時李家一位長老提議:“這劍堂主管刑罰,徐長老屢次欺壓同門,以公謀私,在下以為他實在不適合擔任這個職位了。”
    “這……”袁振山晃晃烤火的腳:“徐長老以前是立過大功的,沒有他哪來的如今天下統一呢?”
    另一位宋家長老卻說:“徐長老往昔確有功績,但他立功也不過是為自己奪取機緣。說句難聽的話,徐長老向來行事自私,心裏未必有門派。”
    “哦?何出此言啊。”袁振山開口詢問。
    那長老也不客氣:“遠的不說,便說這東海大般仙島秘境的考核。足足死了七位弟子,徐長老早有察覺卻不施救,這難道不是他的過失?”
    事件始末,袁振山早已從袁問天處聽說,也知道他說的是什麽。
    “徐長老可有解釋?”
    這時一直未開口,好像所有事都與他無關的徐長虹才回答:“殺他們的既不是高階強者,也不是結丹妖獸,那散修甚至連築基修為都沒有,難道不該怪他們自己嗎?”
    那宋姓長老憤憤開口:“說的輕鬆,若是你女兒遇害,你也能說出這種話嗎?”
    仙劍門弟子成千上萬,考核內容不盡相同,這仙島秘境的考核,說是考核,其實其中大有油水可撈,能進入這場考核的弟子,家裏多多少少都有些關係。這些弟子死了,自然會有人找機會向徐長虹問責。
    但他卻低估了徐長虹的實力和膽量。
    一道劍氣一閃而逝,宋姓長老的耳朵隨即被割下,他捂著斷口,雙目泛起紅絲。但比起劇痛,他更驚駭的是,他也有金丹後期修為,成名還比徐長虹更早,竟然毫無還手之力。此地對法力的壓製,好像根本沒有發生在徐長虹身上。
    他不再敢出聲,將斷耳收起,麵龐的血液凝固為冰淩。登天殿內一時沉默。
    袁振山看了他一眼:“瞧,說錯話了不是。”
    他歎息一口氣,隨後好像什麽都沒發生過一樣,看向古蘭:“聽說那凶手後來被一個散修殺了,散修最後拜在了你門下。那弟子如何?”
    古蘭看向他,最後回答了個:“心智一流。”
    隻有四個字,接著又是一陣沉默。袁振山笑一下:“看來其它方麵有些不入流啊。罷了,不過是些低階弟子。”
    他坐直看向徐長虹:“但之前發生的事也不算小了,停職十年以示懲戒,可有異議?”
    徐長虹行禮:“沒有。”
    他又看向眾人:“你們呢?”
    “沒有。”諸位長老行禮。這樣的懲罰隻能說是不痛不癢,甚至沒叫他將吃下去的資源吐出來。隻能讓他以後不好以劍堂長老之名,再做這種事。
    袁振山將靴子蹬上,一揮手,火爐消失,他開口:“沒什麽事,那便結束吧。”
    “是”諸位長老異口同聲。
    等到長老們陸續撐著黑傘離開,袁振山才起身向外走去,而徐長虹跟在他後麵。陽光灑滿他們周身,兩人一前一後走到巔峰邊緣,冰雪早已消融,腳下是萬仞的嶙峋黑石,頭頂是炫目的巨大太陽,白茫茫的雲霧無邊無際。
    袁振山感歎似的開口,風將狼毛吹到他臉上:“如此風景,也隻有我們這樣的人能欣賞了。”
    “沒什麽大不了的,古往今來,不知有多少人登上來過。”
    袁振山不再留在這個話題上:“這十年,你專心修煉吧。可有突破元嬰的把握?”
    徐長虹開口:“還差一點東西,不過也快了。”
    袁振山點點頭,讚歎一聲:“三百二十八歲,真是令人驚訝。記得,你剛來門派的時候,還是個什麽都不懂的孩子,沒想到這麽快已經修煉到這種境界了。或許……或許以後你能超過我們,能走出那一步呢。”
    “沒有門派的幫助,我想必是走不到那一步的。”徐長虹輕聲開口。
    袁振山露出一個笑容。
    與此同時,下山的階梯上楊初與盧成義並肩而行,此時階梯已延伸到雲霧中,寒意漸漸消散,天地對兩人法力的壓製也開始減小。
    楊初傳音:“老祖宗,我們為什麽要去針對那徐長虹啊?”
    盧成義略微偏頭,向他傳音:“並不是我們想針對他,三大家族平日裏多有矛盾碰撞,你有見過什麽時候能意見一致嗎?”
    楊初目光微凝,終於說出猜測:“難道是那位……”
    盧成義點點頭,繼續對他傳音:“那位已經百餘年沒參加過這長老會了,怎麽今日出現。而且一來便給各位長老一個下馬威?”
    聽到這個問題。楊初眼睛瞪的溜圓:“難道他快不行了?”
    盧成義繼續點點頭,隻是這次,楊初明顯感覺到這個點頭沉重了幾分。他接著說,似有幾分悵然:“再了不得的人物也總有這一天的,說到底,這個世界還是你們年輕人的。你可知道今天為什麽要你第一個開口嗎?”
    徐長虹是聰明人,並不會跟楊初這個棋子計較,但這是楊初第一次參加長老會,他能先開口,這個威算是立住了。
    楊初連忙抱拳低頭:“多謝老祖宗。”
    盧成義對於他的反應很滿意,接著說:“記住,徐長虹是不可得罪的,暗地裏還需要與他交好。至於那位,他死後三百年內仍會是天下第一修士,我們也要按捺住,以後假公濟私的事要少做,別最後成為了他的陪葬。”
    楊初不停點頭……
    鋪滿白雪的台階上,數個黑點向下走去,他們往往三兩一組,神態動作十分收斂,唯恐驚了天上人。
    喜歡一萬步登天請大家收藏:()一萬步登天書更新速度全網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