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傀懸浮在空中。
    巫馬恒的人形傀儡操控著她身下由白光組成的大樹。樹越長越高，它沒有葉子，不斷分叉的樹枝要遮滿整個祭壇。樹下石板被照得灰白，一圈一圈紅色符文上的光如同麥芒。
    天傀背對著巫馬恒，樹枝的末梢如白汽，絲絲縷縷地往她背上匯聚，那滑膩的暈著白光的裸背上一個圖案漸漸浮現，那是……一隻蝴蝶。
    她的軀幹如同流動的銀，帶著金屬的質感，那灰色的靛幽幽洞壁上的金色名字，將金光投下來，又在軀幹上蒙上一點暖和的金輝。一切細節都纖毫畢現，觸角、頭部、胸部、腹部，好像每一寸的地方都經過精密的計算，每一條弧線的轉折都讓人倍感舒適，高光處如月華，晦暝處如暗銀。
    這還僅是位於中央脊柱上的一點，最華美的莫過於那雙翅膀，前翅較長要抵達肩部，後翅及肋骨下緣。它由一塊一塊的菱形拚接，菱形間又保持了微弱的距離並未觸及。說不上那是什麽顏色，因為每一刻都在變換，像光明女神蝶在撲閃翅膀，或如升騰的火焰，或如蒼青碧落。又或許它根本沒有顏色，隻是光在上麵的反映，就像在琉璃酒杯上折射出的彩虹。
    “快看啊！徒弟！這是多麽美麗的創造，多麽偉大的創造！這裏麵有你的一份功勞！”
    夜裘再也爬不起來，他低頭哭泣，他根本不想要什麽天傀。
    巫馬恒在祭台上自說自唱，那難聽的烏鴉般的嗓子引吭高歌：“這是世上第一隻天傀，我將她稱為微光，總有一天，她必會掙脫地母的羅網，展翅高翔！”
    天傀還沒有完成，巫馬恒的人形傀儡還在進行著精密的煉製。而巫馬恒則在台上或笑或哭或唱。
    天空之上，濃厚的灰雲匯聚，雷劫來了。
    整個世界變暗，好像來到了夜晚，唯一的光，是雲中包裹的雷光。躺在島上的弟子，感覺世界末日要來了。
    雷電如樹根般竄下，在暗空中匯成一幅美麗的畫，痛擊於淡紅薄膜之上，照亮所有人的瞳孔。
    地底。
    巫馬恒小心翼翼地控製著整個大陣的力量抵擋雷劫。
    遙遠處，忽然有一縷風揚起灰塵，這一縷風，它盤旋著越來越大，越來越劇烈。殘骸、灰塵全被卷起來，天地元素混亂，在這道龍卷中，白衣男子緩緩走出，衣袍在這股風裏呼嘯。
    “果然還是不能小看這些中原人。”巫馬恒目光一凝。
    阻撓紛至而來。
    兩隻十人高的石像，緊握灰剛巨矛。
    陸揚名神眼咒掃過洞窟，發現鄭到和徐青玉沒事後，他把注意力集中在祭台。
    “那是……什麽東西？”他的神識，根本接近不了。
    陸揚名將破邪劍收入妙手空空，然後緊緊握住藏雨。所有人都等著他去拯救，他感受到了責任、熱血，好像修煉這麽多年都為了這一天。他腦中閃回過一個個畫本中的英雄，除惡揚善、扶危濟困、保護弱小，最後停在了一幅畫麵，巨龍冒出水麵，萬朵浪花激蕩，孔武的周衝帶著猛獸的表情，舉劍劈向惡龍。
    藏雨劍已被他激發，他感受到了徐長虹的力量，如汪洋大海的力量，如今為他所用。
    兩隻石像大踏步跑來，陸揚名迎著他們而上，淡綠劍鋒閃過青光。
    他記得，隻有三招。
    先來，斬龍。徐長虹的力量將這招抬到了不屬於它的高度，早已超越二階法術，達到了三階甚至四階。
    非常快，兩隻石像拿著長矛格擋，可下一刻他們的上半身，就從下半身上滑落。
    青光一閃而逝，好像一眨眼就看不見了。陸揚名角度控製得非常好，一劍斬中他們兩隻。
    白色身影沒有絲毫的停頓。
    空中留下三道殘影，向天闕。這白光不同於祭壇上的白光，這白光是劍的寒光。
    同時，天空中龍形閃電轟下。蛇形、蛟形、龍形，一來就是最強的，若處理不好就是灰飛煙滅。
    巫馬恒會怎麽辦？他隻有一隻四階傀儡，控製大陣就無法擋住陸揚名。
    黑袍人形傀儡消失，出現在陸揚名麵前，一把抓住劍刃。先前還看不清的白光，停在了半空。金鐵哢哢作響，接著，似乎徐長虹的身影在陸揚名背後冷哼一聲，劍指一指，白光洞穿而過。人形傀儡墜落，這一招的力量也用盡。
    與此同時，巨大的聲音在金環群島上方回蕩。
    “兩位師兄還不出手！”
    奇礁島已吐出了天夜叉，海獸族帶著天夜叉逃走，巫馬恒沒有阻攔。
    鮮於成顓孫誌別無選擇，隻能被巫馬恒裹挾，南洋幾萬年流傳下來的寶貝，不能就這麽毀掉。兩人全力擋住了這一道龍形閃電。
    第三招還是向天闕，這次直指巫馬恒本體。
    巫馬恒見勢不妙，不知用了什麽法術，脫離祭台向遠處逃竄。但向天闕更快，死死地將他釘在地上，白色劍光將一切湮滅。陸揚名咬牙，白袍與黑發狂舞。
    “結束了。”
    巫馬恒連渣都不剩。
    可是靜靜的洞窟中，白色大樹還在生長，控製大陣的人都死了，大陣還在平穩運轉，紅光還是那麽濃烈。他抬頭看，那些金色名字，根本未曾動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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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怎麽回事？”陸揚名如墜冰窖。
    遠方，黑袍男人漸漸爬起來：“哈哈哈……哈哈哈。”
    那隻傀儡才是本體！
    他瞬間來到陸揚名眼前，那雙深青的眸子讓他遍體生寒。
    他一拳打來，陸揚名用藏雨劍格擋，這劍保了他一命。但他徹底失去意識撞到牆壁然後滾落。陸揚名還是太嫩了，如果他不顧一切攻擊天傀或許可以成功，但他被巫馬恒吸引了注意力。
    巫馬恒來不及斬草除根，天上又有三道龍形雷電交織而來。鮮於成和顓孫誌聯手擋住一道，巫馬恒不得不操控大陣擋住另外兩道。
    淡紅色光幕向上匯聚，下方露出間隙，李夢兮抓緊機會將弟子送出去幾個。
    一瞬間，天地由暗寂到煞白。
    險而又險，擋住了。同時雷電後的天地靈氣向大陣匯聚，全部傳導入地下。
    天傀已變成通體白光，亮得讓人睜不開眼，一隻蝴蝶在白光中振翅，流銀般的軀幹變得剔透如水晶，翅膀上每一塊菱形碎片中都有出現一個字。金、木、水……、雷、卜、魂、音、煉、丹、陣……多到數不清，有的字暗，有的字亮。
    巫馬恒感覺自己扯著一頭蠻龍，傀儡身體已經接近極限，內部許多零件崩裂。
    但還沒完。他緩緩轉過頭。
    洞口有一個魁梧的男子走了進來，他看起來有些邋遢不修邊幅，頭發亂糟糟的好像一個月沒洗過。
    周通看他一眼，輕輕一笑，他伸手，角落裏的虎頭帽飛到他手中。他一個高大的男人，將虎頭帽戴在頭上多少有些違和，繃大了一圈。
    他也趁亂潛入了進來。
    “還是得靠咱。”
    他緩緩走到斜插在地上的藏雨劍之後，眼神像是瞬間變了個人。
    那爛人的外表下，是孤獨、滄桑和憤怒。他握住劍柄，好像君王握住了久違的權力，這把劍，蘇醒了。
    周通拔出利劍，淡綠色劍身變得金紅，像是沉睡的巨龍緩緩睜眼，露出瑰麗的金色巨輪般的瞳孔。
    他一手握住藏雨，另一手虛握，點點金光匯聚，如漩渦般匯於一處，澄圓的金丹凝結，他一口咽下，修為開始上漲。
    築基初期、築基中期、築基後期、金丹初期！
    他威嚴聲音充滿整個洞窟：“漓江之龍，憚赫千裏，巡遊四界，馳風騁雨。”
    來自中原的力量，藏雨劍劍靈，江龍王，漓龍。
    一時風雨如聚，恰逢其時漫天黑雲怒卷，一隻隻蝴蝶自天空飛舞而下，組成一場風暴，龍形雷電之上——本命雷劫！
    鮮於成與顓孫誌早已逃跑。隻有巫馬恒一個人，他在祭壇上，深青色眼瞳望著上方，就像壁畫上那些英雄一樣頂天立地。
    三十九個名字同時璀璨。
    一隻隻與微光一樣的蝴蝶盤旋而下，大陣運轉到極限，金光衝天而起。仿佛要湮滅一切的白光擴散開來，什麽都看不見，李夢兮等三位長老手段齊出，保護住了己方的百位弟子。
    與此同時，巨大的凶龍，披掛著金紅色鱗片，已衝向祭壇。巫馬恒全力應付天上的雷劫，這一招，他隻能用身體去擋。
    巨龍如撞上鐵板，所有威力被困在這一片空間，始終接近不了天傀。巫馬恒背對著巨龍，傀儡身體一點一點扭曲，他嘴巴張到最大，猙獰的麵孔發出嘶吼，但他仍望著上方，調動大陣所有的力量防禦雷劫。
    颶風過後，海浪回推，數百座島嶼荒蕪。
    巫馬恒斷為兩截，趴在祭壇上。
    天傀完好無損！
    周通握劍緩緩向前走。
    巫馬恒拖著半截傀儡身子一點一點往前爬，還差一點，還沒有煉成。
    下一刻，烏雲發出最後一道雷電，黑色的雷電。
    虛空雷洞穿所有空間，刺入天傀心髒。巫馬恒抬頭，那完美的軀體，心髒處流出了銀色的血液。她也看著巫馬恒，彩色的雙瞳濕潤，流下眼淚。
    巫馬恒食指即將觸碰她，可她已化為灰燼落下。巫馬恒的食指停在空中，所有金色的名字此時黯淡，光明熄滅。
    他感到無法活動，在無限的黑暗中，有一隻純黑色的蜘蛛，它吐出命運的絲網，一圈、一圈纏住了他的身體，他仿佛看見了這些絲網。
    它們從他的手指之上，從他的臉上勒過，然後繃緊。他無法活動。
    除了天劫還有人劫，一劫套一劫，緊緊纏繞著他。
    他回憶起自己的波瀾壯闊的一生，他本是個凡人，癡迷於傀儡，他在有限的生命中達到了凡人境的巔峰。他老了，腿走不動了他就鋸下來換成傀儡腿，手沒有力氣了也換了，眼睛看不清了也換了。
    南洋人壽命一般五十多歲，他卻靠著這種手段活到百歲，也突破了凡人的極限，境界來到新人境。他在修士界摸爬滾打，他把魂魄練成元神，隨著境界越來越高，他的傀儡軀體就被改造得越來越強。
    他和修士鬥法、鬥智、鬥勇。
    他一刻都未停下過，他若鬆懈了，就隻能和所有凡人命運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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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的一生都在追求。
    周通緩緩走近，不知這個男人還在執著什麽，他手撐著，還未倒地。
    周通聽見了，黑暗中低低的吟唱。
    “災劫縱有平息日，此軀何以見自由？
    千縷萬縷命交織，傀道宗師煉天傀。”
    下一刻，絲線纏空了，因為它原本纏住的東西消失了。
    是獻祭，全部的身體、力量和靈魂都拿出來交換。交換一個不被命運掌握的生命。
    隻見幽幽的洞窟之中，那一堆灰燼之中，一隻蝴蝶緩緩爬了出來。她放出青幽幽的微弱光芒，照亮空氣中懸浮的顆粒。
    蝴蝶背後透明的菱形拚接出一對琉璃翅膀，不同大小與弧度像一麵麵窗戶有規律地排布著，他微微抖動翅膀，銀色的纖足抓住一枚灰塊，透明的眼睛打量著這個世界。
    她的氣息非常微弱，那雙翅膀一下一下地震動，一下變為整整一塊的弧形透明翅膀，有著光滑的曲線，一下又變回菱形碎片組成的翅膀，看起來如同心跳。
    她微微調整，振翅起飛，代表著“魂”與“卜”的菱形，光華一閃而逝去。
    周通看著搖搖晃晃飛起來的蝴蝶，彩色的光點揮灑，像是她的磷粉。
    她是黑暗中唯一的微光。
    帶著虎頭帽的周通笑了，看起來有些開心：“天傀，天傀。真是新鮮玩意兒，來吧，認主吧！”
    他伸出雙手仿佛要擁抱這隻蝴蝶。
    蝴蝶搖搖晃晃從他頭頂飛過去，他轉過來大喊：“為什麽？我明明是最強的！”
    蝴蝶沒有理他，周通握了握藏雨劍，在想要不要給她一下，把她毀掉，但他終究還是沒有。是敵是友還沒分清楚，或許以後可以利用。
    蝴蝶搖搖晃晃地往前飛，周通將藏雨劍抱在懷中，然後看著。
    他在想會是誰。
    夜裘緩緩爬起來一點，沾滿血汙的手伸向那翩翩飛舞的琉璃蝴蝶：“月兒……”
    蝴蝶並沒有因為他停留，繼續在黑暗中搖搖晃晃向後飛去。
    “陸揚名嗎？”周通眉頭微皺。
    在他疑惑的表情中，蝴蝶緩緩落到鄭到手上，鑽入了他掌心的雲樹圖中。
    周通想了半天也沒想明白自己輸在了哪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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