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到在幽暗的潭水中沉沒，身體漸漸失去溫度，上方的光亮越來越遠，雖然他不知道陰龍的最後一擊為什麽還沒有到來，但就算陰龍不管他他也無力回天了，他會就這樣被活活溺死。
    在巨大的水體中，他像一隻渺小的螞蟻。潭水衝入他的鼻腔和耳朵，除了令人崩潰的生理痛苦外，還有被黑暗淹沒的絕望。
    一如七年前在渡海時被方子逸擊沉時的感觸。隻是這次，獨臂的他沒有乘風翼，沒有符籙，更沒有那股熱血。
    慧劍帶來的反噬是劇烈的，無數的情緒衝擊著他，讓他沒法思考，隻有無限的痛苦和悲傷。
    這七年仿佛什麽都沒有改變。他已經拚盡全力了，他與危險的敵人拚殺，他沒日沒夜地煉藥煉丹，他絞盡腦汁籌劃算計，到頭來還是沒用。他手臂接不上，還要被門派調走。
    如今，他不得不狼狽地麵臨與七年前一樣的結局，或許這七年隻是一個夢，他從沒有飛起來過，這一切都是死前的幻想。
    就算做了多這麽多又怎麽樣呢？無力感像一根矛將他刺穿，來自死亡的恐懼，對自身命運的悲哀，還有黑暗深水中徹骨的寒冷與幽閉包裹著他。他將溺死在這片苦水。
    除了靜謐的水聲，他什麽也聽不到，他的眼淚流出來，溶解在水裏。
    遙遠處，天光漸暗，他的意識也越來越模糊。
    “我要死了。”他心中想到。死亡是無邊的黑暗。
    隨後，他看見了令他永生難忘的一幕，在越來越遠的光明之中，有什麽東西紮入水麵。
    她纖細的身體擺動，在身後留下一串氣泡，如一尾矯健的青魚。
    她從極高處下潛，穿梭過深邃的淡綠色寶石般的潭水，她臉蛋雪白，長發與綠色衣裳如水草般逸散在身後，藕臂則伸向前方絕望的黑暗。
    當你孤獨沉沒之時，是否會有人來拉你一把？
    鄭到看著她遊下，越來越清晰，他雖對徐青玉的美貌早有感受，但此刻他卻對她難以形容，隻覺得她背負天光，這世上與她有關的一切都是那麽美好。
    徐青玉抓住他的手腕一拉，隨後從背後將他托住，兩人向上遊去。鄭到感覺自己在緩緩上升，同時知覺在慢慢恢複，徐青玉對他使用了治療法術。
    除了這些還有身體接觸帶來的溫度與觸感，他被托出水麵，他終於能動了，他掙紮著，吸入大口空氣，那是對生的強烈渴望。
    鄭到被徐青玉拖到淺灘，下方一地的鵝卵石，他四肢著地喘息著，識海仍是一片驚濤駭浪，眼淚與臉上的水一起滾落。
    他勉強站起來，將情緒壓製住。
    “你沒事吧！？”徐青玉麵對著他，一隻手扶著他的手臂。眼神中有些焦急。
    鄭到微微顫抖，朝下的頭緩緩搖了搖。
    她隨後用斥責語氣地罵到：“你不想活啦！去惹那玩意兒！是不是傻子！”
    此時天空傳來一陣陣巨響，成堆的白雲像被無數金線割裂，灰黑色的身軀在雲中蜿蜒。這便是陰龍沒有再攻擊鄭到的原因，他迎來了更強大的對手，陸揚名正在天上與其鬥法。
    淺灘上鄭到抬頭看著徐青玉，他雙目發紅，麵色慘白，聲音像從喉嚨底部被擠出來，無力又有些顫抖：“我……我沒辦法了。”
    這實在不像鄭到所說的話，神識反噬對他造成了巨大的影響。
    徐青玉愣了一下，停下罵他的話，看了他一眼。然後向前，輕輕擁抱住他。
    “沒事了。”
    剛剛壓下的淚控製不住又要湧出來，且從未這麽強烈過。鄭到三歲就開始學習法術，等閑人等不得近身。鄭莫凡的教育方式，如同老鷹訓練雛鷹，自他記事起就沒抱過他。陸揚名雖與他關係好，也沒親近地擁抱過。
    從來沒有人抱過他，這是鄭到第一次與一個人靠的這麽近，近得能感覺到心跳。
    他們踩在淹沒腳踝的水中，濕噠噠的觸感並說不上有多好，徐青玉身上香味縈繞，之所以會有那麽大的衝擊，還是因為那種被人關心在乎的感覺，通過肢體接觸觸碰到了，讓人確信它就是真實的，就在懷中。
    他識海裏依舊不平靜，此時卻是被另一種情感取代，他也緩緩抱住徐青玉。
    天空之上，陰龍再度張開大嘴，白光匯聚，朝著的方向正是淺灘上二人。它一時殺不了陸揚名，便想先解決地上二人。
    還好陸揚名反應迅速，巨大化的破邪橫揮將龍頭掄開，白色光柱落到鄭到與徐青玉不遠的地方，隨後劃過水潭，在青山上犁出一道口子，凡所到之處，樹木都灰飛煙滅。
    這一擊可謂地動山搖，徐青玉放開鄭到，實則兩人隻擁抱了不到三息。
    她看向鄭到，鄭到也看著她。
    這時她才敏銳地感受到有什麽不一樣了，是鄭到的眼神。原先徐青玉總覺得鄭到眼睛上蒙著一層霧，根本看不透他在想什麽，是高興還是難過。
    現在，那層霧消失了，眼底的情感便藏不住了。徐青玉在仙劍門待了這麽多年，有多少弟子對她有這種情感，對於這樣的眼神也不是沒見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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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覺得自己剛剛可能做的有點過了，她隻是看見鄭到的樣子，有點心疼，想安慰他一下而已。她越想越覺得腦袋亂，越想越覺得難處理，便不想了，隻希望是錯覺。
    不過這些也隻是她一瞬間的想法，她表麵沒什麽變化，向鄭到說：“你先走。”
    “你們呢？”鄭到問。
    “我去幫陸揚名。”徐青玉又勸他：“你別擔心我們，我們都是築基期能跑的。”
    鄭到也不廢話，吞下幾顆丹藥，證道劍與桃枝穿過潭水，又回到他手中。鄭到禦劍，向出口逃離，他回頭看一眼。
    白衣的陸揚名在雲端與那妖龍激戰正酣，鄭到隻見了個側影，隨後轉身離開。
    終於他逃出了森羅秘境。此時他隻感到一陣陣眩暈，同時腦海中的景象揮之不去，他一直回想起與徐青玉的擁抱，她的眉眼，她身上的香味。他變得控製不了自己，即使他心裏一直在告訴自己需要冷靜。
    鄭到守在秘境之外，躲在很遠的地方觀察，最後陸揚名與徐青玉和獸堂的弟子一起出來，然後不知被送去了哪。果然，鬥法動靜太大了，引來了巡邏弟子，隻是不知道對他們的處罰是什麽。
    鄭到又輾轉來到劍堂打聽，他這才聽說，他們兩人擔下了罪責。兩人都被罰麵壁思過三個月，扣除貢獻值三百。因為他們是親傳弟子處罰要輕一些，如果是鄭到恐怕馬上會被趕出門派。
    鄭到得知消息後才禦劍回到青靈峰，這時他心中又充斥著自責的情緒，感覺這一切都是他的過錯。
    他為了修行無所不用其極，常常鋌而走險，但人在河邊走哪有不濕鞋。現在他沒死，卻連累了朋友。
    可現實對他這種人就是這樣，他要向上，就必須冒險拚命沒有別的選擇。
    除非，放棄。
    鄭到虛弱地落地，向屋子走去，他才想明白自己變成這樣的根本原因。靈龜養神法修煉之時講究壓抑情感，平時還沒什麽大礙，現在他受到神識反噬，靈魂受創，之前壓抑越狠，現在反撲就越強。
    在無數的衝擊下鄭到還能想到原因，也算難為他了，可他根本沒有解決辦法，他還沒走到屋子，便昏倒在門口。
    當他再醒來時，發現自己正躺在床上，周圍一切都很熟悉，這是在他的小屋內。
    他現在動彈不得，像是被鬼壓床。凝神內視，發現自己體內十分糟糕，三靈合身被龍息打破，對他的肉體也造成了反噬。體內經脈如今混亂不堪，還殘留有龍息的力量，若要恢複還需許多時間。
    識海依舊不平靜，他的情緒被放大數倍，就像現在，無力和煩躁就折磨著他，他盡力控製著。
    門口有人敲門，鄭到讓他進來。
    馮生來到他旁邊。
    “鄭師弟你總算醒了，之前發現你暈在門口，你沒事吧？”
    “沒事。”鄭到嘶啞的聲音發出。
    馮生接著說：“你可悠著點兒吧，林取搬走了，老樊也去了，這院子裏就剩我們倆了。你要出什麽事，這可就剩我一個孤家寡人了。”
    鄭到躺著，艱難轉過頭：“我暈了多久了？”
    “三天。”
    “三天！？”鄭到一驚，用力想爬起來，最後隻有手臂微微抬起。
    “誒，你小心點。再養幾天吧。”
    鄭到竭盡全力，咬牙瞪著上方，滿臉通紅，隨後不知是在與馮生說，還是自言自語。
    “我不能躺著，讓我起來啊！
    三天了。煉丹坊還有很多丹藥沒煉完，必須要煉完。藥園的靈藥該調理了。我還要參加煉丹師考試，必須準備，要去藏書閣研究丹書。
    還有，還有，靈柩護淨水還沒開始調配，要配好了將斷臂放進去。”
    馮生看著在床上掙紮的鄭到，打心底為他感到悲哀。
    他勸到：“你太累了，這樣是不行的，休息一下吧。”
    “不行，不行。”鄭到依舊掙紮著，他必須要這兩份差事。他手裏的靈石已經不多了，他這些年鑽研煉丹術，訓練消耗太大，從南洋帶回來的靈石已經用完了。
    他必須幹活才能獲得靈石，繼續訓練，他不能停下，哪怕停下一天，他都有可能失敗，隨後被調離門派，與那些人永遠的拉開差距。
    馮生感覺他像是入魔了，怎麽勸都不聽，最後隻有歎口氣，跟他說了句好自為之後離開。
    鄭到的掙紮一直到深夜才停下，隨後便是一片死寂。
    兩天後他踉蹌著來到煉丹坊自己的丹房，此時他的任務已經堆積很多了，若要完成，估計又要熬幾天的夜。
    隨後他發現自己丹房裏竟然有人。他想開門，當年頒發的令牌卻再也沒用了。
    他敲門，不久有人出來。那弟子練氣巔峰修為，神完氣足，正是一意氣風發的少年朗。
    他上下打量鄭到一眼，看出鄭到練氣中期修為，雖然他才來幾天，還是說了句：“這位師弟，你有什麽事嗎？”
    鄭到怒火中燒，險些控製不住自己，反噬帶來的危害依然存在，他聲音低沉：“這裏是我的丹房。”
    “你的？”那人一笑，隨後指了指門上的牌子：“沒看見寫的我的名字嗎？”
    上麵確實寫了個名字，易權。
    鄭到握緊拳頭。
    那人眉毛一挑：“怎麽？想動手？”
    鄭到記住了門上的名字，緩緩退去。
    他來到成丹殿詢問緣由，調令明明還有七個月期限。
    那管事弟子看著他：“你還沒走呢？煉丹坊那邊見你幾日沒來，就讓那易家弟子提前就任了。至於造化秘境的藥園，有築基師兄表示願意接手。”
    他看鄭到一眼：“你可以收拾收拾離開了，現在上路，到滄州那邊還可以熟悉幾個月，別到時候去慌慌忙忙的。”
    鄭到忍下心中的情緒離開。沒過幾天便有人通知他，造化秘境那邊也不用他去了。
    此時鄭到身上隻剩了五百靈石，距離二階煉丹師考試不到兩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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