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家在村西頭，是個小土坯房，院牆是用黃土砌的，矮得能看見院裏的情況。屋裏很暗，隻有一盞煤油燈，昏黃的燈光把影子拉得老長。老根叔從床底下拖出個舊木盒，盒子是紅鬆木的，上麵的漆都掉光了，露出裏麵的木紋。他打開盒子，裏麵裝著些黃紙、香燭，還有幾枚銅錢——這些都是他偷偷藏起來的，當年破四舊時，村裏搜得緊，他把這些東西埋在院子裏的老槐樹下，才沒被搜走。“你娘當年掉井前，是不是跟誰結過仇？或者得罪過誰？”老根叔點燃一根香，插在院裏的土坯上。香燒得很慢，煙柱直往上飄，帶著股淡淡的香味，驅散了屋裏的黴味。二柱坐在炕沿上，雙手抱著頭，仔細想了想，搖了搖頭她手裏的賬本和紅繡鞋，也被人搶了去，扔在不同的地方。後來李婆子帶頭破四舊，把找到的賬本燒了大半，隻剩這一本，被人偷偷埋在穀地裏，紅繡鞋也散落在各處。王鐵牛拿著賬本，手指發抖，眼淚順著黝黑的臉頰往下掉。他想起當年，家裏快斷糧了，他娘拉著他，衝進沈老爺家，抱走了兩鬥米——那米，救了他們全家的命。可他沒想到，這米是秀蓮藏起來的，是她想留給生病的爹的。“是我們對不起你，秀蓮姑娘。”王鐵牛對著老井的方向，“撲通”一聲跪下，聲音哽咽，“當年是我們糊塗，是我們貪念重，搶了你的東西，害了你性命。我們把賬本補好，把你的鞋找齊，給你認錯，你別再找孩子了，要罰就罰我們這些大人……”後麵的社員們也都跪了下來，有的哭，有的懺悔。二柱跪在最前麵，心裏又愧又疼——娘當年拿的那雙棉鞋，他還穿過，暖和得很，可他沒想到，那是秀蓮熬夜繡的，是她準備自己穿的。當天晚上，村裏人湊在一起，把李婆子當年沒燒完的賬本碎片找出來，又找了張新紙，讓村裏識字的先生照著舊賬本，一筆一劃地補。春桃則拿著紅布、針線，照著找回來的紅繡鞋，連夜繡了一雙新的——鞋尖繡桃花，鞋幫繡纏枝蓮，跟秀蓮當年繡的一模一樣。月亮升起來的時候，眾人捧著補好的賬本和新繡的紅繡鞋，來到老井邊。老根叔點燃香燭，火苗在夜裏跳動。王鐵牛捧著賬本，二柱捧著紅繡鞋，一個個跪在井沿上，對著井水磕頭。“秀蓮姑娘，賬本我們補好了，鞋也給你繡新的了，你原諒我們吧……”“當年是我們不對，以後我們每年都給你燒紙，給你送桃花……”“你別再鬧了，村裏的孩子都是無辜的……”二柱跪在最前麵，頭磕在青石板上，“咚咚”響。他抬起頭，看著井裏的水麵。水麵很靜，映著天上的月亮，也映著他的臉。可映著映著，他看見水麵上多了個影子——穿紅衣裳，梳著長辮子，手裏拎著補好的賬本和新繡的紅繡鞋，正是秀蓮。她對著二柱笑了笑，眼睛彎成了月牙，然後慢慢沉了下去，消失在水麵下，沒留下一點痕跡。第二天一早，天剛亮，就有人跑到老井邊看。井沿上的泥鞋印不見了，青石板幹幹淨淨的，像是被水衝過；老楊樹上的裂縫也愈合了，再也沒滲出血水，樹皮還跟以前一樣光滑；西坡的穀子地，滲血的穀穗也沒了，金黃的穗子在風裏搖晃，恢複了往日的生機。村裏人把老井修了修，換了新的井繩，還在井邊立了塊青石碑，上麵刻著“秀蓮”兩個字，是村裏的先生寫的，筆鋒溫柔，像秀蓮的人。每年秋天，桃花謝了，就有人摘幾朵幹桃花，扔到井裏——那是秀蓮當年最喜歡的花，他們想讓她在井裏，也能看見桃花。過了兩年，二柱娶了春桃。春桃溫柔賢惠，還會繡紅繡鞋，每次繡完，都會先拿一雙放在井邊的石碑旁，第二天再收回來——她知道，秀蓮會來看。後來，兩人生了個女兒，取名叫“桃兒”，跟桃花的“桃”一個字。桃兒三歲那年，夏天特別熱。二柱領著桃兒去老井挑水，桃兒蹲在井邊，扒著井沿往下看。突然，她指著井裏，笑著對二柱說“爹，井裏有個阿姨，穿紅鞋，頭發好長，對我笑呢！”二柱趕緊往井裏看，水麵上隻有藍天白雲，還有他和桃兒的影子，哪有什麽穿紅鞋的阿姨。可他心裏卻暖暖的，摸了摸桃兒的頭，輕聲說“阿姨是來保護桃兒的，也是來保護咱們村的。”桃兒似懂非懂地點點頭，又對著井裏喊“阿姨，你要好好的，我下次讓娘給你繡新鞋！”井裏的水“嘩啦啦”響，像是秀蓮在答應。二柱知道，秀蓮還在那裏，守著她的賬本，守著她的紅繡鞋，守著村裏的安寧。隻要老井還在，桃花還開，她就不會離開。小石頭還在念叨，聲音越來越急“我的鞋……一隻在井裏，一隻在水缸裏，還有一隻……在穀地裏……你們把它找出來……把賬本還我……”眾人一聽，趕緊往西坡的穀子地跑。西坡最邊上的那塊地，正是當年沈老爺家的自留地，後來劃歸集體種了穀子。社員們拿著鋤頭，小心翼翼地在地裏挖，生怕傷了什麽。挖了沒一會兒，春桃的鋤頭突然碰到了硬東西。她趕緊停下來，用手扒開土——一隻紅繡鞋露了出來，紅布麵，繡著桃花，鞋尖上的破洞還在，跟之前的兩隻半隻鞋正好湊成一雙。鞋裏麵塞著個東西，用油紙包著，打開一看，是本舊賬本。賬本的紙已經黃得發脆，邊角都卷了起來，上麵的字跡卻還清晰。用毛筆寫的小楷，工工整整“王鐵牛家拿了兩鬥米，民國三十七年秋”“李婆子家拿了一件棉襖，民國三十七年冬”“張蘭（二柱娘）家拿了一雙棉鞋，民國三十八年春”……一頁一頁，記著村裏幾乎每戶人家當年從沈老爺家拿的東西，連幾尺布、幾個雞蛋都寫得清清楚楚。原來，當年土改時，村民們紅著眼衝進沈老爺家，搶糧食、搶衣服、搶家具。秀蓮想攔著，卻被人推了一把，往後倒去，正好掉進了旁邊的老井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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