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酌無相親

字數:5937   加入書籤

A+A-


    青綢小轎穿過長安城東的富貴坊,停在一座朱漆大門的宅邸前。門前兩尊石獅威嚴矗立,簷下懸著"杜府"二字匾額,筆力雄渾,顯是出自名家之手。
    轎簾掀起,陸昭陽彎腰走出,迎麵便見一位身著絳色圓領袍的中年男子快步迎下台階。男子約莫四十出頭,麵容儒雅卻帶著幾分憔悴,眼角皺紋深刻如刀刻。
    "這位便是陸小先生吧?在下杜如謙,有勞先生遠道而來。"男子拱手行禮,語氣懇切中帶著幾分急切。
    陸昭陽還禮:"杜大人客氣。令愛的病症,還請詳細道來。"
    杜如謙做了個請的手勢,親自引路:"小女閨名靜姝,半年前開始食欲不振,日漸消瘦,偏生腹部卻逐漸脹大。太醫診治無效,如今..."他聲音微哽,"如今已是形銷骨立,唯腹大如鼓,終日疼痛難忍。"
    穿過兩道垂花門,繞過影壁,眼前豁然開朗。庭院中假山玲瓏,曲水流觴,幾株垂柳隨風輕擺,顯是精心設計的園林。幾位丫鬟婆子遠遠站著,見主人引著個清秀少年進來,紛紛投來好奇的目光。
    "小女的閨閣在後院,為方便診治,已將西廂房辟為靜室。"杜如謙引著陸昭陽穿過回廊,"內???早逝,家中隻有這一女,若先生能救小女一命,杜某感激不盡。"
    陸昭陽微微點頭,不多言語。轉過一道月洞門,眼前是座精巧的小院,院中一株老梅雖已過了花期,枝葉卻格外茂盛。正房門前站著兩個穿綠比甲的丫鬟,見人來了,連忙打起簾子。
    "老爺,小姐剛服了安神湯,眼下正睡著。"年長些的丫鬟低聲道。
    杜如謙看向陸昭陽:"可要喚醒小女?"
    陸昭陽搖頭:"先讓我看看脈象。"
    屋內光線柔和,窗紗濾去了刺目的陽光,隻留下溫柔的淺金色。空氣中飄著淡淡的藥香,混著一絲若有若無的苦澀。繞過屏風,陸昭陽終於見到了病榻上的杜小姐。
    饒是行醫多年見過各種疑難雜症,陸昭陽也不禁心頭一震。錦被下的身軀瘦得幾乎看不出人形,唯有腹部高高隆起,將被子頂起一個誇張的弧度。露在被外的手腕纖細得仿佛一折就斷,皮膚蒼白得近乎透明,青紫色的血管清晰可見。
    杜靜姝雙目緊閉,呼吸微弱,兩頰凹陷得嚇人。若不是胸口還有微弱的起伏,幾乎要讓人以為是個死人了。
    陸昭陽輕輕在床邊的繡墩上坐下,示意丫鬟將小姐的手腕放在脈枕上。三指搭上那細得驚人的手腕,她立刻感受到脈象的異常——細弱如遊絲,卻又時不時地急促跳動幾下,如同風中殘燭,隨時可能熄滅。
    "何時開始發病的?"陸昭陽一邊診脈一邊問。
    杜如謙站在一旁,低聲道:"去年臘月初,小女突然說腹中不適,食欲漸減。起初以為是天寒受了涼,誰知過了年不但不見好,反而腹部漸脹。請了太醫來看,說是脾胃虛寒,開了溫補的藥,卻越吃越重。"
    陸昭陽換了一隻手繼續診脈:"發病前可有什麽異常?比如去過什麽地方,吃過什麽特別的食物?"
    "小女平日深居閨中,極少外出。"杜如謙思索道,"若說異常...臘月前曾去大慈恩寺上香,回來時淋了雨,當晚就有些發熱,不過兩日就好了。"
    陸昭陽點點頭,輕輕掀開錦被一角觀察腹部。隻見那隆起的腹部皮膚緊繃發亮,隱約可見皮下青紫色的血管。她以指尖輕觸,觸感堅硬如石,且溫度明顯高於周圍皮膚。
    "可有嘔吐?"
    "有,近一個月來幾乎食入即吐。"杜如謙愁眉不展,"隻能靠參湯吊著一口氣。"
    陸昭陽從袖中取出銀針囊,選了一根細如牛毛的銀針,在杜靜姝指尖輕輕一刺。擠出的血珠顏色暗紅,粘稠異常。她又檢查了舌苔、眼白等處,眉頭越蹙越緊。
    "杜大人,令愛此症非比尋常。"她收起銀針,"既非尋常瘕聚,亦非蠱脹,更非孕症。"
    杜如謙臉色一變:"先生明鑒,小女尚未出閣,怎會是..."
    陸昭陽抬手示意:"大人誤會了。我觀令愛之症,倒像是某種異物在腹中生長。"
    "異物?"杜如謙愕然,"太醫從未提過這種可能。"
    陸昭陽不答,轉而問道:"令愛可曾說過腹部有何感覺?比如移動、蠕動之類的?"
    杜如謙思索片刻,忽然想起什麽:"對了,小女曾說過,有時感覺腹中有東西在爬動,我們都以為是氣血不暢所致..."
    陸昭陽目光一凝:"何時開始有這種感覺?"
    "大約發病兩個月後。"杜如謙回憶道,"那時小女還能勉強起身,常說自己肚子裏有東西在動,我們都以為是她餓極了產生的錯覺。"
    陸昭陽輕輕按了按杜靜姝的腹部不同位置,在某處突然停住。她閉上眼睛,指尖微微用力,似乎在感受什麽。片刻後,她睜開眼,眼中閃過一絲了然。
    "我需要準備一些藥材。"她起身道,"此外,請大人備下熱水、幹淨布巾,再尋一個銅盆來。"
    本小章還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麵精彩內容!
    杜如謙連忙吩咐下人去準備,又追問道:"先生,小女究竟是何病症?"
    陸昭陽沉吟片刻:"若我所料不差,令愛腹中當有活物。"
    "活物?"杜如謙臉色煞白,"這...這怎麽可能?"
    "世間有蟲名曰"血蛭",可寄生人體。"陸昭陽解釋道,"尋常血蛭不過寸許,吸飽血後自會脫落。但有一種異種血蛭,能長至尺餘,且喜鑽入人體深處,以五髒為食。"
    杜如謙聽得毛骨悚然:"太醫為何從未提及此症?"
    "此蟲罕見,且症狀與瘕聚相似,極易誤診。"陸昭陽從袖中取出一個小瓷瓶,"我先為令愛服下這藥,可暫時麻痹蟲體,減輕痛苦。待藥材備齊,再行驅蟲。"
    杜如謙連連稱是,親自扶起女兒,協助陸昭陽將藥液喂下。藥液呈琥珀色,散發著奇特的草木清香。
    不多時,丫鬟們捧著各種所需物品進來。陸昭陽取出自己帶來的幾味藥材,在桌上配成一劑,讓人速去煎煮。
    "此藥氣味刺鼻,請大人在外間等候。"陸昭陽淨了手,"留下兩個手腳麻利的丫鬟協助即可。"
    杜如謙雖不放心,也隻得退出。陸昭陽讓丫鬟將杜靜姝扶起,靠坐在床頭,解開中衣露出腹部。那隆起的腹部在燭光下更顯駭人,皮膚薄得幾乎透明,隱約可見其下有什麽東西在緩慢蠕動。
    陸昭陽從藥箱中取出一包銀針,長短不一,在燭火上逐一消毒。她動作嫻熟,每一針都準確刺入特定穴位,不一會兒,杜靜姝腹部已紮了十餘根銀針,排列成一個奇特的圖案。
    "取銅盆來。"她吩咐道,同時將煎好的藥汁倒入碗中。那藥汁呈深褐色,散發著濃鬱的苦澀氣味,夾雜著一絲腥甜。
    丫鬟們忍著不適,按照吩咐將銅盆放在床邊。陸昭陽扶起杜靜姝的下巴,將藥汁緩緩灌入她口中。昏迷中的杜小姐本能地吞咽著,不一會兒,碗已見底。
    "扶穩了,無論發生什麽都不要鬆手。"陸昭陽嚴肅地叮囑兩個丫鬟,自己則取出一根三寸長的金針,在燭火上烤至微紅。
    屋內一時寂靜無聲,隻有燭火偶爾爆出輕微的劈啪聲。忽然,杜靜姝的腹部劇烈抽搐了一下,接著是第二下、第三下...仿佛有什麽東西在裏麵瘋狂掙紮。
    "來了。"陸昭陽目光如炬,金針在手中閃著寒光。
    杜靜姝猛地睜開眼睛,發出一聲不似人聲的尖叫。她的腹部劇烈起伏,皮膚下明顯可見一條長形物體在蠕動,時而頂起一個尖銳的凸起,時而又平複下去。
    陸昭陽眼疾手快,在那物體遊動到特定位置時,金針如閃電般刺下。一聲幾乎不似人類的嘶鳴從杜靜姝喉中擠出,她全身痙攣,嘴角溢出暗紅色的泡沫。
    "盆!"陸昭陽喝道。
    丫鬟手忙腳亂地將銅盆湊近。隻見杜靜姝猛地前傾,一大口黑血噴湧而出,落入盆中。血中赫然有一條暗紅色的長蟲在扭動,足有成人小臂粗細,長約尺餘,表麵布滿吸盤狀的突起。
    那蟲子落入銅盆後仍在瘋狂扭動,試圖爬出。陸昭陽早有準備,將一包藥粉撒入盆中。藥粉接觸蟲體的瞬間,發出"嗤嗤"的聲響,冒出一股刺鼻的白煙。蟲子劇烈掙紮了幾下,終於不動了。
    杜靜姝癱軟在床上,呼吸微弱但平穩。令人驚奇的是,她那隆起的腹部已明顯消下去不少,雖然仍比常人大,但已不再那麽駭人。
    陸昭陽迅速取下所有銀針,又為杜靜姝喂下一小瓶淡綠色藥液。片刻後,杜小姐的呼吸漸漸平穩,麵色也有了一絲血色。
    "蟲雖取出,但令愛身體受損嚴重,需慢慢調養。"陸昭陽淨了手,對聞聲進來的杜如謙道,"腹中還有殘餘的蟲卵,需連續服藥七日才能徹底清除。"
    杜如謙看著銅盆中那可怖的蟲屍,又驚又喜:"先生真乃神醫!小女這...這蟲子從何而來?"
    "若我所料不差,當是大慈恩寺那場雨。"陸昭陽解釋道,"此蟲幼蟲極小,可隨雨水進入人體。尋常人即使感染也會很快排出,但令愛體質特殊,陰寒內盛,正合此蟲生長。"
    她寫下兩張藥方,一張是煎服湯藥,一張是藥膳食譜:"按此調理,半月後可下床活動,一月後當能恢複大半。隻是..."她頓了頓,"元氣大傷,今後需格外注意保暖,尤其避免淋雨。"
    杜如謙感激涕零,親自奉上一個錦盒:"區區薄禮,不成敬意,還請先生笑納。"
    陸昭陽打開一看,是十錠黃金,每錠足有五兩。她合上蓋子,推了回去:"治病救人乃醫者本分,不必如此。若大人有心,將這些分給城中貧病之人便是。"
    杜如謙肅然起敬:"先生高義,杜某慚愧。"他想了想,"既如此,杜某在城南有一處閑置的小院,清靜雅致,贈予先生作為診室如何?先生懸壺濟世,總該有個固定場所。"
    陸昭陽搖頭微笑:"在下閑雲野鶴慣了,不喜拘束。況且..."她看了一眼仍在昏睡的杜靜姝,"令愛還需複診,三日後我自會再來。"
    離開杜府時,日已西斜。杜如謙親自送到大門外,再三道謝。那頂青綢小轎仍候在門外,轎夫見陸昭陽出來,連忙打起簾子。
    回程路上,陸昭陽靠在轎中閉目養神。方才一番診治看似從容,實則耗神費力,尤其是那金針驅蟲的手法,稍有差池便會傷及患者髒腑。她輕輕揉著太陽穴,感受著轎子輕微的晃動。
    轎簾忽然被風吹起一角,街邊一個熟悉的身影一閃而過——是那個賣花的老婦人,正挎著花籃往家走。陸昭陽想起早上買的薔薇還在轎中,取出一看,花瓣雖有些萎蔫,香氣卻更顯濃鬱。
    她輕輕撚下一片花瓣放在鼻端,芬芳入腦,頓覺神清氣爽。正陶醉間,轎子忽然一頓,外麵傳來轎夫的聲音:
    "小先生,悅來客棧到了。"
    喜歡清風驚鴻客請大家收藏:()清風驚鴻客書更新速度全網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