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青石板上凝固的歲月
    九嶷山的褶皺裏藏著清平村，玉帶河如碧玉腰帶般纏繞著百十戶人家。河灘青石板上斑駁的"雲深不知處"墨痕，總讓我想起阿娘醃製鹹鴨蛋時，裹在鹽水裏的鵝卵石般的光澤。那年我八歲，蹲在曬穀坪數螞蟻，看陽光穿透祠堂飛簷上的嘲風脊獸，在青磚地上投下蜿蜒的龍影。
    穀雨後的第七日，天空仿佛被火燎過的銅盆。河床龜裂的紋路裏泛著白堿，幾尾鯽魚幹癟地躺在焦黃的淤泥中，鱗片折射出詭異的銀光。趙鐵匠掄起鐵錘砸向祠堂前的青銅鼎，火星四濺中迸出句讖語："赤日灼河伯，白龍困寒潭。"
    老秀才顫抖著捧出龜甲，裂紋卻像利劍般刺穿占卜的吉兆。龜甲落地時，我看見他渾濁的眼底映著漫天赤雲，仿佛有某種沉睡的巨物正在血脈中蘇醒。
    二、七星連珠夜的獻祭
    第七個無星之夜，河岸飄起紙錢燃燒的幽藍。八十歲的三叔公踩著潮濕的青石板，枯枝般的手指拂過發脆的《雲笈七簽》。當他念到"坎離交會，龍騰九霄"時，供桌上的龍涎香突然凝成霜花。
    女人們捧著青瓷碗沿田壟撒糯米，那些晶瑩的顆粒在月光下宛若破碎的水晶。十二對童男童女赤足踏過龜裂的稻田，桃木劍挑起的火把匯成蜿蜒的星河。我躲在槐樹後屏息，看見阿姊繡鞋上的並蒂蓮沾滿紅土，鬢間玉蟬簪在夜風中輕顫，仿佛要掙脫發絲的束縛。
    西北天際突然劃過赤色流星，拖曳著金紅尾焰墜入老君崖。三叔公手中的犀角杯炸裂的瞬間，暗紅酒液潑灑在《河圖》上，竟如活物般遊動出青龍盤柱的圖騰。
    三、玉帶河的狂暴樂章
    未時三刻的暴雨來得毫無征兆。雨幕中混雜的冰雹砸在瓦片上，發出密集的鼓點。玉帶河發出困獸般的嘶吼，百年古木在洪流中如同折斷的箭矢。石拱橋轟然坍塌的刹那，我看見李鐵匠抱著女兒衝向高處，他布滿老繭的手掌在女兒後頸留下五道血痕。
    灶屋倒塌時的塵霧中，阿爹弓著背護住祖母，粗布衣襟浸透了河水。阿娘將幼弟裹進藍印花布繈褓，發髻散開時，我看見她後頸那顆朱砂痣在雨水中泛著暗紅的光。我抱著祖傳的霽藍膽瓶躍入濁浪，冰涼的河水灌入鼻腔前，瞥見對門李寡婦房梁下掙紮的身影——她五歲的小兒攥著半截蟈蟈籠，竹絲上還沾著晨露。
    四、龍影現世
    青龍破雲而出的刹那，天地間響起青銅編鍾的嗡鳴。它犄角上的昆侖玉髓折射著朝霞，逆鱗流淌著深海般的靛藍。最令人屏息的是那雙眼睛：左瞳熔金般灼灼生輝，右眸凝霜似千年玄冰。
    龍息化作萬千水柱衝天而起，在半空凝結成晶瑩的冰晶宮殿。每一粒冰晶都是流動的歲月：貨郎王懷中的《齊民要術》被洪水卷走時，書頁間夾著的野菊花瓣正在凋零；郎中張的青銅藥箱沉入水底，箱蓋上"大醫精誠"的篆字清晰可辨；李寡婦泡發的青布衣袖上，還殘留著灶台邊的柴火香。
    當龍語如金石相擊般響起時，腕間的朱砂痣突然灼痛。我看見冰晶中的未來在飛速流轉：二十年後的三叔公拄著龍頭杖，在重修的龍王廟前看香火繚繞；百年後的學童們在竹簡上書寫"仁者樂山，智者樂水"；而此刻青龍俯視人間，瞳孔深處映出三百年前那場驚心動魄的雨夜。
    五、永恒誓言
    龍爪撫過龜裂河床的刹那，清泉如銀鏈般噴湧而出。青龍的聲音帶著洞庭波濤的渾厚："這玉帶河本是我妻精魄所化。"它頸間鱗片忽然剝落，露出暗紅的傷痕，"白蛟為救蒼生私降甘霖，卻被雷部碎其內丹。我盜取瑤池玉露續命，卻被削去龍角鎮於老君崖下。"
    雲海翻湧中，我仿佛看見白衣女子在漫天雨幕中回眸。她指尖流轉的冰晶化作漫天星鬥，每一顆都映著清平村某個角落的炊煙。"她說人間值得。"青龍的聲音漸低，"今日救這方百姓，隻為圓她最後的夙願。"
    六、新生與輪回
    重建祠堂時，我們在老槐樹下掘出前朝治水圖卷。泛黃的絹帛上，白蛟化身的河伯正在指揮百姓疏浚河道，她發間簪著的玉蟬簪，與阿娘的發飾驚人相似。三叔公摩挲著卷軸上的雲紋，渾濁的眼中泛起淚光："原來那些治水碑文，皆是癡情女子以血為墨寫就。"
    次年清明，我在修繕村誌時發現龍王廟藻井暗藏玄機。雙龍戲珠的圖案中，明珠裏飄著細雨朦朧的白衣身影。更奇異的是，每逢甲子輪回，玉冠便會多出片銀鱗。而村裏所有朱砂痣者臨終前，總聽見簷角風鈴與遠古龍吟交織的絮語。
    七、雲海雙龍
    今晨踏足老君崖，山風裹挾著鬆針的清苦。碑亭銅鍾無風自動，發出空靈的顫音。轉身的刹那，雲海翻湧如沸，隱約可見雙龍交纏的身影。龍尾掃過的山崖上，杜鵑花刹那間綻放，露珠在花瓣上折射出七彩光暈。
    我望著崖壁上新增的摩崖石刻，那是今晨剛刻下的："天地為逆旅，龍女化甘霖。朱砂承天命，世代守清平。"墨跡未幹處，一滴山泉恰好暈染開"守"字，恍若龍睛的一點朱砂。
    山腳下傳來晨禱的鍾聲，混著布穀鳥的啼鳴。我知道，在某個時空的褶皺裏，白蛟仍在玉帶河底凝望人間，而青龍化作的雲氣，正輕輕掠過祠堂飛簷上的嘲風脊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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