字數:31299 加入書籤
作者:橋本紡
1993 Male
“你這樣的家夥隻會一敗再敗啊。”對我說這話的是國語老師,他叫做田島,今年已經三十多歲了。換句話說,他就是個大叔。雖然覺得他隻是一位極其無趣的老師,但是他竟是從早稻田畢業的。
我現在報考的大學,是比早稻田低了好幾個等次的大學。但盡管我耗盡功夫,成績也隻能在B判定線附近徘徊。
“田島啊,”
我終於忍不住說了一句。
走在我身旁的由紀問道,
“怎麽了?”
“不,沒什麽……”
“哼。”
由紀一邊不滿地盯著我,一邊一個勁兒地往前走。我追在她的後麵,但是卻怎麽都追不上她。我們正在一條農村小路上走著。不,更確切地說是在田埂上,環看四周都不會發現任何建築。這裏近處有水田,遠處有群山。雖然市政府很自豪地將這裏稱作日本屈指可數的盆地之一,但是這實際上和自嘲沒兩樣。也就是說,這裏就是農村而已。
“我說,由紀你能不能走慢點?”
“是你自己太慢了。”
“沒必要走這麽快吧。”
“這就是我平時的速度。”
突然,由紀轉換了話題,說道,
“田島怎麽了。”
“被他訓斥了。”
“原因呢?”
“因為考試成績不斷的下滑。”
“這有什麽不對的?”
由紀十分冷淡。但是事情就如同她說的那樣。
事情其實很簡單。第二學期過了一大半,在推薦免試入學和考慮未來的階段,我的成績還是一如既往。不管是全國模擬測試的成績還是校內測試,成績都呈直線下降,完全沒有半點提高的跡象。
原因很清楚。
能力不足。
就這麽簡單。
小學時成績一直很好,初中的成績也還過得去。高中我也輕鬆地考上了擁有藩校傳統的縣內最好的學校。
那個時候真是自信滿滿的呢。
但是,在入學之後的考試中,我的成績竟然是倒數第八名。畢竟,這裏聚集了縣內所有的天才和秀才們。一進入這所高中,我的成績也就成了那種水平。我很不甘心,所以我開始發奮讀書.終於,我好歹也能在學年榜上名列前茅了。
但是,到了第三年,在其他的人也開始發奮學習的時候,我的排名也開始慢慢下降了。
能力不足。
就這麽簡單。
“你還不夠努力。”
田島說道。
我很想衝他大喊,“不對,我已經很努力了!”
雖然努力了,但卻沒有得到回報。
總而言之,這就是我的極限。正因為我知道這點,我才十分生氣,所以才對明明知道,卻還繼續說教的田島發脾氣。
說到底也是堂堂早稻田的畢業生,你卻為什麽要當老師呢,田島?
雖然我很討厭田島,但是由紀卻不這樣。我曾經多次見到過她與田島在親密地聊天。而且最令人不爽的是,在我說田島壞話的時候,她便會開始不高興。
由紀該不會喜歡上了田島了吧。
一邊是老師。
一邊是學生。
田島畢竟已經有了位非常漂亮的老婆,而且每天還將美味的愛妻便當帶到學校來享用。即是由紀喜歡他,那也隻不過是朦朧的戀慕之情而已。
但是,一想到這些事,我的心情便平複不下來了。
這是為什麽呢?
雖然自己覺得自己已經知道了答案,但還是裝出不知道的樣子。畢竟,我們已經是高三了,並且現在還是第二學期。推薦組應該馬上就要開始決定誌願了。我和由紀的關係,也隻能持續半年。
所以這些事又有什麽意義呢?
我的第一誌願大學位於東京,而她的則是在本地。
哎,這些事又有什麽意義呢?
“田島啊……”
過了一會兒之後,由紀說道。
“怎麽了?”我應聲說道。
“聽說他想讀研。”
“誒?”
這可是第一次聽說。
“但是他卻去不了。”
“為什麽?”
“大概是因為家裏沒錢吧。”
“他家裏很窮嗎?”
“誰知道呢……”
由紀說話的口吻裏告訴我,她是知道原因的。她已經從田島那聽說過了。
我心裏突然萌生了一個壞點子。
“那樣的話也是事不得已吧。”
我冷淡地說道。
由紀看了看我,馬上把臉背了過去。雖然那隻是一瞬間,啊,那時的她到底是什麽表情呢?因為她背過了臉,所以我便不得而知了。
但是,背過了臉這一行為本身,就已經傷害到我了。
我們走著,
在田埂上,
在水田邊。
能看見遠處的山峰。
僅此而已。
什麽都沒有的小鎮。
我,非常討厭這個故鄉。
我不清楚由紀與田島親密的原因。不過大概是因為田島喜歡由紀這樣的學生吧,也有可能是由紀喜歡田島那樣的老師,抑或是雙方都互相喜歡也說不定。因為這是很常見的事情,所以不會去一一確認。不,應該說確認起來很費勁。
“你很煩啊!”
不知何時,在又一次因為成績沒有提高而被說教之後,我憤怒地向田島說道。他的這些老一套的說教使我非常惱火。至於會這樣開門見山地爆發……也有由紀的原因在裏麵。我忍受不了她那包庇田島的態度,所以怒火才會爆發。這並不是學生可以對老師傾訴的東西。但因為學生指導室隻有自己和田島兩個人,所以便鼓起勇氣說了出來。
啊,我真是個氣短的人。
我很清楚。
田島歎了口氣,但是卻沒有發怒。
“然後,你要怎麽辦?”
“誒……”
“你想好了解決辦法了嗎?一直這樣下去的話可是得不到推薦的。”
“是因為我說你很煩的原因嗎?”
“是你的成績,也就是你的平均判定分不夠,”
“僅此而已。”田島說道。
“如果你想擁有美好的未來,現在就必須給我拿出好成績來。”
“所以我才說你很煩啊!”
“你這樣罵我沒關係,可是這樣能夠開拓你的未來嗎?我也覺得很煩啊!每年都會有四五個像你這樣的學生。每當進行誌願指導的時候,都要和你們這些人打交道。你們不僅以自我為中心,即使鼓勵你們也隻是會被你們嘲笑。你們這群人簡直就像是一個模子裏刻出來的一樣。”
“這可不是什麽老師該說的話吧。”
“去年也有一個家夥和你說了一樣的話,前年也是。再之前,我沒有做誌願指導,所以不太清楚情況,但是肯定還是有的。你並不是第一個。你們就像一群列隊的螞蟻一樣。是想辦法逃出這個隊列呢,還是說就這樣繼續在這個隊列裏混日子呢。後者也是個不錯的選擇呢。”
時間在流逝著。田島一直盯著我的眼睛。我沒有辦法移開視線。
“那你到底,”
“還想要繼續呆在這個隊列裏麵嗎?”
我想要說點什麽。
“是的!”
“嗬……”
“我有這種自覺!”
“滾出去!”,田島說道。氣氛突然變得很嚴峻。我竭盡全力地虛張聲勢,用PTA(家長教師會)、教育委員會、某個地方的NPO(非盈利組織)條例來威脅他。對學生說滾出去,可不是輕易就能了結的事情,之類的。
但是田島完全不為所動。
“給我滾出去!”
雖然還想稍微逗留會兒,但最後還是聽從了田島的命令。即使與他爭吵,也是贏不了的吧。
畢竟,那家夥是早稻田畢業的。
我繼續跟在由紀的後麵,在田埂上走著。剛才看到的那座海拔三千米的山峰,好像是非常有名的景點。
但它對我來卻是一麵牆,將我與外界隔開。
寂靜感與兩人的沉默,漸漸的使我變得失落起來。被自己喜歡的女孩子無視竟然是這麽辛苦的事情……我很清楚,所以心情才不能完全平靜下來。不僅如此,她還十分尊敬那個把我當猴耍的田島。
“呐,”
由紀總算開口說話了。
而我卻故意地用傲慢的態度來回應她。
“什麽啊?”
“手,”
“誒……”
“牽上。”
她向站在原地一動不動的我伸出了手,表情忽然變得有些奇怪。但是我卻猶豫了。
“我啊,”
“什麽?”
“覺得由紀你是不是喜歡田島……”
“那是不可能的吧,他可是老師呢。”
最後她硬是牽起了我的手,拉著我不放開。
“你為什麽就是不明白呢?”
“我不明白什麽?”
“心情,”
“誒……”
“我的。”
我頓時混亂了。
“但是,我們半年後就要……”
“那又怎麽樣呢?”
由紀挑明了說道,
“即使是那樣……”
被由紀牽拉著,不久我終於趕上了她。啊啊,眼角邊不知道為什麽感到很燙。這到底怎麽回事啊?
我到底是怎麽了?
“對不起。”
“不要道歉。你為什麽要道歉呢?”
“我不知道。”
“好了,快握住我的手!”
由紀停下了腳步,眼睛直直的盯著我。
“此時此刻,我在這裏。”
不知何時連由紀也露出一副含嬌欲泣的表情。
真是受不了。
於是我用力地握住了她的手,用力地,用力地握住。
沒有什麽未來。
但是我知道,
我們還擁有現在。
我終於知道了,
隻要這樣就好。
1978 Male
我隻通過片假名來記住學生的名字。
這是記號。
那已經足夠了,再深入下去的話反而會更麻煩。
“你很煩啊!”
澤野智樹在誌願指導室裏對我說道。要我想的話,那也能通過漢字記住他們的名字。我的記憶力還算好。雖然感覺記憶力過了三十歲之後不如從前了,但像是學年的花名冊之類的東西,還是能從頭到尾在腦子裏數一遍的。
大概在十多年前,朋友們對我說道,
“田島真厲害啊!”
是誰說這句話的呢。大澤,玉野?抑或是高橋?
“簡直就是個天才啊!”
那家夥和我的誌願是同一間大學。但是不管他多麽努力,成績判定也隻達到C而已。事實上,那家夥隻能算是個秀才。雖然成績排名保持著固定的位置,但也是耗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能勉強保住,達到這個級別。所以也隻是個稍微厲害一點的小角色罷了。
哎,那個時候的我真是個惹人討厭的家夥呢。不過現在也一樣吧。
“我才不是什麽天才。”
“但是你不費吹灰之力便能脫穎而出吧。”
“什麽?”
“早稻田。”
“如果是那間的話嘛。”
我輕描淡寫地說道。雖然沒有惡意,但是好像傷害到了大澤他們。畢竟,C判定的學生,連考不考得上都是個未知之數。
但是現在來安慰他們的話,才更加侮辱他們。所以我隻能不發一語地,由狂風吹拂著。
“為什麽不去考東大呢?”
大沢他們過了一會兒後,問道。當時就打算隨意地回答了。但是事實上自己到底是怎麽想的呢,至今我還是不明白。
“不去更好吧。”
“為什麽?”
“偶然吧。”
“什麽偶然?”
“我們的縣廳與市役所的那些高官不是都出自早稻田嗎?就連市長和議長也是。雖然市長在選舉中支持率不高,不知什麽時候便會下台,但是議長卻很強勢,已經連任三次了。我想,畢業之後自己也會當個議長吧。聽說如果被議長寵愛的話,很快便會出人頭地了。”
“你要當公務員啊。”
“不好嗎?”
“太平凡了。”
“興許還能當個議員呢。”
“誒,真的嗎?”
“或許吧,至少我父親是這樣想的。你知道我們市裏的議員的年薪是多少嗎?”
“不知道。”
“一千二百萬日元。”
“哇!”
“但是要當選市議員的話至少需要五千張選票。我的祖父和祖母,還有父親的親戚,再加上那些貿易夥伴的話,大概就足夠了吧。”
“哇,真厲害!”
“大約有六千人。”
“這不是板上釘釘的事情嘛!”
我還隱瞞了會因父親的指示而行動的人數,大概少算了兩千人吧。
“你啊,要是很快就成議員的話……”
“不可能的。”
“為什麽?”
“要想成為議員,首先要得到不會讓父親蒙羞的地位……或者是實力之類的東西吧。從社會常識來說,隨便一個小鬼就能成為議員,不是很奇怪嗎?”
“啊啊,那也是呢。”
“就像校長生起氣來非常恐怖,但換成班主任的話那就無所謂一樣。”
“嗯。”
“所以我才必須要進入市役所工作,先在那裏飛黃騰達再說。”
這是在我還是高中生的時候,還是小鬼頭的時期,我在屋頂上講述的夢想。不,應該是那時的我逃不掉的現實。但後來,這一切都離我遠去了。
我現在環視著四周。
這裏是母校的屋頂,也就是與大沢他們一起聊天的地方。這裏變得十分陳舊,還有些變髒了,但可能由於自己的錯覺,我卻覺得這一切都沒有什麽改變。
好多年了。
我到底做了什麽?
喂,這不是什麽都沒改變嗎?
“你去把頭發剪短點。”
“你待會兒去把資料拿過來。”
“不要忘記擦黑板哦。”
我一邊羅嗦地說著,一邊在走廊上走著。學生們就像猴子一樣喧鬧。他們不僅自尊心很強,還不反省自己,也不以別人為榜樣。這使得我變得煩躁起來。這樣的生活,已經持續了八年,不,應該是九年,或許是十年?不知何時我都放棄了數日子。是的。這就是日常。每天的工作。
這種日子到底要持續多久呢?
早就決定了。
直到退休之時。
在走廊上行走的時候突然想起來了。大沢他們在我說起議員那件事情之前,聽說我要當公務員的那個家夥,對著我露出了傷感的表情。啊啊,是的。想起來了。以前覺得,公務員是傻瓜才會去做的職業。可是現在卻完全顛倒過來了。
真可笑啊。
最能幹的家夥卻當了公務員。
真是個殘酷的國家。
現在想起來事情的變化真的太快了。在大學二年級的時候,哥哥打了個電話給我。
“爸爸病倒了。”
我在大約一年前就已經知道了父親心髒不好的消息。那時哥哥已經是公司的高層,開始接手家裏的公司了。而且,我們的年齡差得太遠,在我還是小學生的時候,哥哥就已經是高中生了。
“大動脈瘤破裂。”
“這個病很糟糕嗎?”
哥哥說十分糟糕。
“剛才報告出來了。手術雖然還在繼續,但我覺得爸爸大概撐不了多久了。這就像施工一樣,看到工人的表情的話就可以明白施工情況。”
“哥哥你也很辛苦呢。善後已經都準備好了吧。”
我這麽輕描淡寫地說了之後,哥哥那邊就再也沒有說話。沉默持續了好一段時間。我並沒有開玩笑。自從得知父親身體不好後,我也經常向他問起父親的身體是否會垮掉。這次僅僅如同往常一般,哥哥也應該有心理準備吧。現實就在那裏,清清楚楚,所有人都會有所準備。
“不要給我說些無聊的事情!”
然而,哥哥的聲音裏卻包含著憤怒。
我很疑惑,所以直接反問他,
“怎麽了?”
“我在現場看到了!我和醫生談過了!所以我才知道!你和醫生談了嗎?你走過醫院的走廊嗎?你知道一直在哭的母親的無助嗎?你和突然過來借錢的親戚談過了嗎?醫院的三樓可以使用手機,但這裏很冷啊,就算有空調還是很冷啊。在這麽冷的地方,我還給你打了這麽一通電話。我的心情你懂嗎?不要用這種好像什麽都知道的口氣來跟我說話!”
“你在醫院就了不起了啊!”
“沒什麽了不起的。是你知道不知道的問題!你從以前開始就一直這樣。一副傲慢冷靜的樣子,自以為是地蔑視別人,但自己卻沒有這種的底氣。也許你自己最清楚了。每次你虛張聲勢以後,心裏肯定都是虛得要死的。”
完全被看透了。我明明是最害怕被戳到這裏,卻還是強迫自己笑了起來。
“怎麽了?什麽事讓你那麽認真?”
“就是剛才的事!”
“為啥呀?”
“就是當人在認真說話的時候,隨便說些插科打諢的事情。為什麽你就不能麵對現實呢?不要想著能夠逃避現實!”
“我一直在麵對現實呢。”
“那你就給我好好地麵對現實吧。從下個月開始,生活補貼將會取消。還要把以前的帳都算清楚了。”
“沒關係呢,我一直都有存錢。”
那個時候,我的聲音恐怕是洋洋得意吧。知道父親的身體情況變得糟糕後,我開始了我的打工生涯。我並不是想背叛我那中規中矩的哥哥,但是因為親戚實在是太多了,所以發生糾紛的因素也是非常之多。因此我決定做一個步步為營的人。深夜便利店那一周兩次的工作,時薪大概有一千日元左右。我將這些錢全部存了起來。到了現在也已經過了一年多了,存下來的錢也不算少。因為現實就在那裏,清清楚楚,所有人都會有所準備。
“即使是沒有生活津貼我也能夠畢業。”
“原來如此,你還真是精明呢。”
“我要創造屬於自己的商業模式,為了未來,這些準備是必須的。”
哥哥沉默了。
“喂,給我說點什麽啊!”,我想道。反正你就是打算威脅我,想讓我挨餓吧。但是我全都料想到了。所以才去打工存錢了。
但是哥哥卻很爽快地說道,
“那好啊,就這樣決定了。你就用自己的存款讓自己活下去吧。”
“我也正有此意。”
“要對自己負責呢。”
“好啊。”
“那,以下這些費用也自己付吧。”
哥哥接下來毫不留情的大聲道出,我要讀研究生所需要的學費、房子的租金還有禮金之類的具體數字。
我理所當然地進行了反駁。
“這是父親的義務吧。本來,將我弄進這所學校的人不就是父親嗎?”
“我不是父親!”
“哦,也對呢。那麽說,我也有繼承遺產的權利咯。”
“我倒是不介意,你要多少?三億?還是四億?”
“誒……”
“我在問你願意背多少債!我們公司現在勉強收支相抵。雖然還有公共事業的訂單,可是這實際上都是私下談好,靠著父親的麵子才拿到的工作。要是父親不在了的話,我也不清楚情況到底會變成怎樣。最糟糕的情況下,就隻剩下債務。你愛分幾億就分幾億!”
“靠著稅金過日子嗎?真是糟透了。”
“你的零花錢可還是從這些稅金裏麵掠奪過來的呢。喂,看下你的錢包吧!”
“搞什麽啊,突然間?”
“去看吧!”
我壓住了聲音,向放在桌子上的錢包伸出手。
“有多少錢在裏麵?”
“三萬出頭吧。”
“說準確數字!把紙鈔都拿出來放好,硬幣也是。一分錢也不要漏,說說有多少!”
“為什麽?”
“要是自己想知道的話就去數清楚。”
我沒有按照哥哥所說的話去做。
哥哥歎了口氣。
“那樣的話,你就沒有認清現實。”
“你在胡說些什麽啊。”
“商業模式?你明明什麽都不知道,什麽都沒體驗過,還在說你在為將來考慮?”
“我會幹得很好的。”
“根據是什麽?說來聽聽。”
沒有根據。我什麽都沒說。
在長久沉默的結尾,終於傳來了哥哥的聲音。
“你記一下吧。”
“記什麽?”
“爸爸幫你付的錢,不還也沒關係。就像你說的那樣,這是父親的義務。這本是原來就已經計劃好的了。但是從現在開始便不同了。首先你自己就要支付國民年金。”
“那種東西,即使交了錢,錢也拿不回來吧。”
“年金和稅金一樣,都是國民的義務。另外還有別的。你還記得自己申請了縣和市的獎學金嗎?你不是還想進縣廳或者市役所工作嗎?那樣的話你就不用償還獎學金了,也就是你能免費得到獎學金。”
“連這種地方都打算掠奪稅金嗎?”
“是誰在花錢?”
“又不是我想要去做的,我隻是填了塞給我的文件而已。”
“所以就想讓我來還這筆債嗎?”
“不……”
“怎麽了,你不是很精明的嗎?”
接著哥哥將我以後要付的錢數告訴了我。這個數目比我這一年存下來的要多不知多少倍。
然後哥哥也將退路告訴了我。
“要是當了公務員的話,這些錢就都可以免掉哦。”
“我討厭縣廳和市役所。而且我本來就傾向於去公司,你現在跟我說去這些地方,有意義嗎?”
“還有其他的方法。”
“什麽?”
“比如說去當公立學校的老師。”
“老師?”
“那也好歹算是個公務員。”
“老師,您為什麽要當老師呢?”
“因為教育之火燃燒起來的緣故吧。”
“誒誒。騙人。”
“是為了讓你們這樣的小鬼認真學習才這樣說的喲。”
我輕輕地敲了敲女學生的頭,她臉上露出了不知是代表著開心還是生氣的笑容走掉了。這樣的反應我也快要習慣了,可卻能煽動起那些小子們的心。是因為他們的心思無法互相揣摩嗎?也許他們自己都不太清楚。當然,他們也知道自己是搞不清楚的。
這就是困惑而率真的地方。
也許是到了產生代溝的年齡了。現在的小鬼們對我來說就像是外星人一樣。很果斷,從不猶豫。不,應該是猶豫和困惑阻止不了他們前進的步伐。
那裏有路。
如果沒有的話便將它造出來。
高中生時,那些家夥就已經知道世間的艱難,於是開始了準備。
而我在高中生的時候卻感覺這個世界沒有未來,所以才一直冷眼相待。這無形的不安感,也就是所謂的世紀末的氣氛吧。但是這些小子不同。他們從心底裏明白,這兒是平坦的戰場,日常就是戰場。其中聰明的家夥已經考慮好了未來,並付諸行動了。
因為他們都是些小鬼,所以有的在掙紮,有的在大聲呼喊,甚至還有一部分人在造反。
“你好煩啊!”
比如像澤野智樹這樣的。
我一邊回想那個時候的事情,一邊整理著文件,將需要聯係家的和沒交學費的學生的名單製作出來。這裏麵不知會有幾個人在半年內因為沒有交學費而輟學吧。我淡漠地製作著那些準備要輟學的學生名單。
結束了工作之後,我走到了沒有人的走廊上。
這個時候是我最喜歡的。
這裏幾乎沒有學生。古老的學校簡直就像廢墟一樣。我一直生活在這裏,這個地方。教師的工作十分忙碌,也有十二小時在校內度過的時候。
“以學校為家嗎?”
我小聲嘟囔道。
“真是太好了。”
托它的福,也不用償還獎學金了。僅僅這樣就已經足夠了。在自己腦海中曾構思好的商業模式,其終點就是在……這古老的校舍。這可真是,太了不起了。
在昏暗的黃昏中,總算看到了一個影子。那裙子還在搖晃。
“喲。”
我輕輕地搭過聲去。
“嗯。”
她笑了。
哥哥是個十足的美男子。而他那通過政略聯姻娶到的夫人也還長得不錯。而他們兩人之間所生下的女兒……就沒有必要說了吧
“哥哥他最近怎樣?”
“很往常一樣。”
“很辛苦嗎?”
“三天前,他回了趟家。之後一起吃了頓飯,然後便回事務所了。也許是為了和我說話,才特意回家的吧。”
“那樣的話,你去那兒不就行了。”
“去哪兒?”
“哥哥的事務所。都是在同一塊地上嘛,又不遠。”
“隨便去他那兒的話會打擾到他工作吧。”
“啊,啊啊。”
“你把那兒和教師職員室搞混了吧。”
由紀並不是在責怪我,她莞爾笑了起來。
“因為根本就不是那種感覺嘛。”
“是嗎?”
哥哥勉強維持著公司。平時一般是販賣大型機械,還做一做土地相關的生意,但完全沒有了父親當年那種興旺的樣子。
就像是在平坦的戰場上挖起壕溝,滿身泥濘地伏在其後打著撤退戰。
“和叔叔說話的時候啊,”
“嗯?”
“有時會覺得不舒服。”
“為什麽?”
由紀稍微猶豫了一下。
“說吧。”
“為什麽?”
“我覺得很有必要。”
於是由紀便吐露了真言。
“你不相信自己,”
“嗯。”
“不相信世界,”
“嗯。”
“不相信別人。”
“嗯。”
“你那麽討厭這樣的自己,但是卻又很喜歡這樣的自己。”
沉默了一會兒,由紀一口氣地說了下去,
“為什麽不回答最後的問題呢?
也許你不想承認,但早就讓人看得一清二楚了。
真是越來越不中用了呢。
你到底要糾結到什麽時候?
都已經三十二還是三十三了呢。”
這話真是過分呢。
雖然由紀是我的侄女,但是因為從小看著她長大,不知怎的感覺就像妹妹一樣。畢竟是家裏人呢。對,這種說法才是最貼切的,家裏人。
哎,所以由紀才能這麽肆無忌憚地數落我吧。
“真囉嗦,夠了。”
“看吧,又要逃避了。”
“我知道了啊。要是你覺得我不中用的話,那你就去選擇一條不同的生存之道吧。”
我猶豫了起來。這個時候應該低下頭用雙手捂住雙臉呢,還是仰望天空比較適合呢?我考慮了一下,選擇了後者。但是不管怎麽做,意義都沒有什麽兩樣。
“要是有喜歡的人的話,無論如何都要牽住他的手。”
“什麽?”
“你記住就是了。”
“為什麽要說這種話?”
仔細觀察由紀和澤野智樹的感情的話,就能清楚得知道他們的關係了。或許還知道得比當事人還要清楚。
“總之,去試一試吧。”
“那太不好意思了。”
“去吧。”
“才不要。”
“直麵現實吧,那樣會好點。”
我將平時隱藏起來的感情和本意說了出來。不,還殘留著一些毫無意義的東西。猶豫了一下,最後還是說了出來。看來我也依舊在平坦的戰場中呢。
“你不想變成我這樣的人吧?”
聰明的由紀稍微思考了一會兒,似乎有點傷感,什麽也不說地離開了。這是為了誰而萌生的感情呢?是她自己嗎?或者是我嗎?哎,算了。
她在前進著。
走著和我不同的道路。
那是我認為十分正確的道路。
1993 Female
這裏能看見遠處的山峰,這裏四周都是水田,我從小便生活在這樣的環境中。從今往後,也應該會在這裏繼續生活下去吧。自己選擇要去本地的大學,如果說沒有一點後悔的話,那肯定是假話。其實,我還是想看看外麵的世界。
我很煩惱。
但是一考慮到父親的公司現在糟糕的情況,就不能選擇到東京去上大學了。本地大學的話,都是公立的,學費很便宜,還能住在家裏。但是要是到東京上大學的話,很可能會去私立學校,還得花錢去租房子。
半夜的時候,我曾經計算過生活費的數額。
我敲打著計算器。
無論改變條件,重新嚐試多少次,結果都差不了多少。
我禁不住歎起氣來。
“你想去就去吧。”
父親是這樣說的。
真是奇怪。
說到錢的問題,父親應該是最發愁的。雖然事務所就在自己家的旁邊,但是總是不到半夜不回家,所以我經常見不到他。頂多也就是吃晚飯的時候偶爾能見到。
我抬起頭,看著遠處那一如既往高聳的山峰。
我又一次感受到了,
這裏真好,就在這裏一直生活下去吧,在我的故鄉。
不再想要去其他地方了。
“田島啊,”
是小智的聲音。
因為他在我身後,所以我並不清楚他的表情。雖然想要去看一看,但是卻不知道在害怕些什麽。
“怎麽了?”
“不,沒什麽……”
“哼。”
於是我向前走著,卻聽到了一聲可憐的聲音。
“我說,由紀你能不能走慢點?”
“是你自己太慢了。”
“沒必要走這麽快吧。”
“這就是我平時的速度。”
其實我是走得稍微快了點。
“田島怎麽了。”
“被他訓斥了。”
“原因呢?”
“因為考試成績不斷的下滑。”
“這有什麽不對的?”
你啊,在這個瞬間,連最重要的東西都沒抓住呢。
小智好像討厭田島老師……不,應該說是叔叔。真奇怪,我覺得他們兩人其實很像。
雖然容貌和身材完全不同,
或許是小智更加帥呢?或許也不是這樣?
總之,他們兩個給我的感覺十分相似,都不夠坦率。而我,就喜歡著這樣的小智。
那個十分拚命的小智,焦急的小智,拚盡全力的小智。
我全都喜歡。
如果他是個隻會抱怨的男人的話,我也不會對他有好感吧。但是小智一直在努力著,拚命著。他知道自己做不到,所以才會怪叔叔。而叔叔頭腦很棒,所以篤信著努力定能成功的格言。
但是並不是誰都能像叔叔一樣呢。
叔叔的頭腦非常好。
假如家裏很富有的話,叔叔也許會選擇與現在完全不同的道路吧。或許還能夠在大公司裏出人頭地。比如說當社長啦,不,那有點不現實,但是他肯定會成功的。
不知為何總是這麽覺得。
“我對他做了壞事。”
不知何時爸爸曾和我說道,
“我沒有讓他按照自己的意願發展。”
雖然不清楚具體的緣由,但是父親看起來十分的難過。所以那時,我隨便編了個理由,說是要做作業什麽的,趕緊逃了出來。
小智不清楚這些故事。
但是我覺得不應該告訴他。
叔叔也應該是這樣想的吧。
我覺得真是奇怪。
叔叔和小智這兩人雖然完全不相同,但是非常相像。為什麽會這樣呢?我想著想著,終於察覺到了。
他們兩個人都是男孩子。
“田島啊……”
風在吹著。樹木和水田……各種各樣的東西都在搖晃。我伸出手,試圖想要抓住這風。但是這是不可能的。我抓不住風。風一霎那便從我的指縫中溜走了。
就和這個瞬間一樣,就和這份想法一樣。
“聽說他想讀研。”
“誒?”
“但是他卻去不了。”
“為什麽?”
“大概是因為家裏沒錢吧。”
“他家裏很窮嗎?”
“誰知道呢……”
我其實是知道的,所有的一切。
“那樣的話也是事不得已吧”
小智說道。
無情的話響徹在耳邊,我的頭腦頓時變得一片空白。
盡管一直在猶豫,但我還是掉頭看了看小智。他還是和往常一樣,一副心口不一的樣子。於是我立刻向前逃開了。我那時候到底是一副怎樣的表情,連我自己都不清楚。
我們走著,
在田埂上,
在水田邊。
能看見遠處的山峰。
僅此而已。
什麽都沒有的小鎮。
我,非常喜歡這個故鄉。
小智的話,應該和我不一樣吧。
隻要在一起,我就知道他的心思。他是個男孩子,想看清楚遠處高聳的山峰的外麵到底是什麽樣子。所以,才對現在不能到達那裏的自己感到煩躁。真是奇怪呢。他隻要一畢業,就會離開這裏。現在他隻需要等待最後這短短的半年而已呀。
男孩子真是奇怪呢。
十分急躁。不,應該說爭分奪秒?
可他卻因為害怕,呆呆站在原地無法動彈。偶爾還會虛張聲勢,但馬上又會掉入失望的深淵,將心情全部都暴露出來——。
啊,對,就像孩子一樣。
叔叔也是一樣,都是孩子。果然他們很像。
“很辛苦嗎?”
“三天前,他回了趟家。之後一起吃了頓飯,然後便回事務所了。也許是為了和我說話,才特意回家的吧。”
“那樣的話,你去那兒不就行了。”
“去哪兒?”
“哥哥的事務所。都是在同一塊地上嘛,又不遠。”
“隨便去他那兒的話會打擾到他工作吧。”
“啊,啊啊。”
“你把那兒和教師職員室搞混了吧。”
帶著些許悲傷,些許無情,我笑了起來。真奇怪。這是為什麽呢?就連我自己也不明白。
可能在這種時候我就隻能笑了吧。
“和叔叔說話的時候啊,”
“嗯?”
“有時會覺得不舒服。”
我覺得自己說了很過分的話,但這都是我的心聲。正因為是這種時候,我才會說那麽多。叔叔他肯定被我傷到了吧。
真是可憐的叔叔呢。
雖說人是自由的,但是卻逃不掉時代和風潮的影響。叔叔肯定也曾經想懷抱著希望,過著追夢的人生吧。但時代卻不允許他這樣做。
叔叔並不適合當老師。
我很清楚。
但他別無選擇。現在轉職也不太可能了。叔叔應該會懷著滿腔的不得誌,作為老師活下去吧。
這幸福嗎。
不,這當然不會幸福。
可這就是人生。
雖然說起來很簡單,但是每次看見叔叔,都會變得非常悲傷。我以後也會變成那樣子嗎?小智也會變成那樣子嗎?
這個世界到底有多少人能夠隨心所欲地活著呢?
突然覺得自己憋得慌了。
已經夠了——
道理也好,驕傲也好,還有父親和叔叔那嚴厲的樣子,所有的一切都消失了。心裏留下來的就隻有叔叔說的那句話。
十分鮮明地浮現在腦海中。
“要是有喜歡的人的話,無論如何都要牽住他的手。”
這就是叔叔說的那句話。
心情。
應該是真心實意。對,就是現在我擁有的,真心實意。
“呐,”
“什麽啊?”
“手,”
“誒……”
“牽上。”
就算小智半年後會離開這裏,就算那時一切都會結束,
但現在,我想牽著小智的手。
“我啊,”
“什麽?”
“覺得由紀你是不是喜歡田島……”
“那是不可能的吧,他可是老師呢。”
我硬是拉住了小智猶豫的手,那雙大得驚人的手。手上盡是突出的骨頭,真是一副笨拙的樣子。
我很開心,很高興,因為我現在正牽著小智的手。
“你為什麽就是不明白呢?”
“我不明白什麽?”
“心情,”
“誒……”
“我的。”
“但是,我們半年後就要……”
“那又怎麽樣呢?”
我挑明了說道,
“即使是那樣……”
小智終於追上了我。站在我身旁的小智給了我莫大的安全感。
突然想到,要是此時我們擁抱在一起,會是怎樣的感覺呢?
那時一定會到來吧。那時我會成為小智的女人。
“對不起。”
“不要道歉。你為什麽要道歉呢?”
“我不知道。”
“好了,快握住我的手!”
即使是半年也沒有關係。我會將我自己的全部都交給小智。因為那正是我的願望。
“此時此刻,我在這裏”
不知何時小智也抓住了我的手,將身體靠了過來。
僅僅是在走著,胸口處的心髒便劇烈跳動。要是早點這樣該多好。我們不知已失去了多少時間。時間,真的很寶貴。
但是,還來得及。小智還在這裏。
我抬頭一看,正和他的目光相合。
我的情誼已經傳達給小智了嗎?啊,一定傳達到了。
“我們要過一個最棒的半年哦。”
“知道了。”
“你也一定要努力考上喲。”
“真嚴厲呀。”
小智終於笑了。我也笨拙地笑了。
“當然要嚴厲啦。”
“不過……”
“什麽?”
“就這樣一下子得到一切會不會不太好呢?”
哎,小智又開始不安了。此時,叔叔的樣子浮現了出來。父親的樣子也浮現了出來。並不是誰都能按照自己喜歡的方式活下去。
所以我說道,
“這不是理所當然的嗎?”
如果有機會的話,我們一定不能猶豫。現在,我在這裏,小智也在這裏,還互相思戀著。就算隻有半年時間,那才更要珍惜有限的時間。得到一切的人並不隻有小智。我也一樣,得到了一切。
時間不斷在流逝著。稍有猶豫的話,便會不斷失去。
我討厭那樣。
“呐,小智。”
“啊……”
我和他接吻了,非常自然地。
也許他會抱著我,和我肌膚相親吧。僅僅能夠維持半年的關係。要是想將那稱為霎那的話,便稱作霎那好了。
比起一直停留在原地,那也要好上太多。
我們在追求著,
前進著,
希望著。
對,之後我們甚至不用擔心失去。
牽著自己喜歡的人的手,接吻,擁抱,互相追尋,感受對方的溫暖。這有什麽不可以呢?
即使是有時限的愛情,那還是愛情。是吧,就是這樣吧。
明年,我們即將十九歲。
又離大人更近了一步。
那時,一定不會再有今朝。
所以——
我會在那之前,成為小智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