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年，張佑昌夫婦對莊寒翎和莊寒雁還算客氣。
    談不上多好，但至少沒讓她們餓著凍著，該有的衣裳吃食一樣不少。畢竟，她們雖然是被莊家厭棄的“赤腳鬼”，但終究是莊仕洋的親骨肉，若真死在儋州，張佑昌夫婦也擔不起這個責任。
    今日，莊家派人送來了例銀，外加兩盤精致又粗糙的綠豆糕。
    莊寒翎坐在小木凳上，盯著妹妹莊寒雁手裏的綠豆糕。
    那糕點做得精致，翠綠的皮兒裹著細膩的餡，一看就是費了功夫的，但是都是零零碎碎沒有一個完整。
    "是娘親給我們的嗎？"莊寒翎仰起臉，聲音軟糯。
    陶嬤嬤站在一旁，莊寒翎看見她臉色微變，隨即擠出個笑，然後猶豫了半天："三、小小姐說笑了，這是老爺特意讓人從京城送來的，老爺心裏惦記著你們呢。"
    莊寒雁已經咬了一口，眯著眼嘻嘻笑："好吃！姐姐、呲！"
    莊寒翎也學著妹妹樣子嘻嘻笑。
    她盯著那塊綠豆糕，眼底閃過一絲不屬於這個年齡的冷意。
    嗬，愛女之心？
    她都惡心的說不出口。
    更何況——
    "嬤嬤，"莊寒翎歪著頭，故作天真，"娘親為什麽不給我們做點心呀？"
    陶嬤嬤表情一僵，隨即歎了口氣，也不管她們能聽懂多少壓低聲音道："夫人她……身子不好，性子也倔，自你們走後，便再不肯見老爺派去的人。"
    話裏話外，都在暗示——‘是阮惜文不要她們了。’
    莊寒翎垂下眼，長長的睫毛遮住了眸中的譏諷。
    好一個顛倒黑白。
    她那個"慈父"，打斷母親的腿，把她們丟到千裏之外，如今倒成了深情厚誼？而母親，拚死護住她們的人，反倒成了狠心棄女的惡人？
    "姐姐，你怎麽不吃？"莊寒雁舉著半塊零碎的綠豆糕湊過來。
    莊寒翎看著她天真無邪的臉，忽然伸手接過，輕輕咬了一口。
    甜得發膩。
    像裹了蜜的刀子。
    "好吃嗎？"陶嬤嬤笑眯眯地問。
    莊寒翎抬起頭，露出一個乖巧的笑："好吃，謝謝爹爹。"
    ——可惜，毒不死人。
    車隊揚起的塵土漸漸散去，莊寒翎仍站在院門前的石階上，小小的身影被夕陽拉得很長。她望著遠處道路上漸漸消失的車轍印，眉頭不自覺地皺了起來。
    她總覺得哪裏不對勁——這次來的莊家人比上次多了近一倍，可除了送來的銀兩和點心外，他們什麽都沒帶。
    "姐姐，看蟲蟲！"寒雁蹲在牆角，正用樹枝逗弄著一隊搬運食物的螞蟻。
    食物正是莊寒翎扔的咬了一口的半塊綠豆糕。
    日子一天天過去。
    隨著她們漸漸長大莊府也沒有主事人的到來讓張佑昌夫婦對她們的態度越發冷淡，但好在沒有克扣她們夥食。
    莊寒翎坐在石階上，望著遠處灰蒙蒙的天。
    三年。
    最多三年。
    她必須想辦法回到京城，親眼確認母親的情況。
    莊寒雁蹲在一旁的泥地上，正用樹枝歪歪扭扭地畫著小花，天真爛漫得刺眼。
    莊寒翎看著她，眸色微沉。
    昨日妹妹差點被隔壁小孩拿石頭砸破相，果然赤腳鬼的流言還是反噬到她們身上了。
    得讓妹妹變強。
    翌日清晨，莊寒翎拉著莊寒雁的手，走到儋州的海灘邊。
    "姐姐，我們要做什麽呀？"莊寒雁眨巴著眼睛，天真地問道。
    莊寒翎從地上撿起兩根細長的樹枝，遞給她一根："從今天開始，我教你練劍。"
    "劍？"莊寒雁歪著頭，有些困惑，"可是叔叔說，女孩子要學繡花，讀詩書，做貴女，不能舞刀弄槍的……"
    這確實是，張佑昌雖然對她們不上心，卻從兩歲開始就教她們識字了，莊寒翎冷著臉："你想以後被人欺負，連還手之力都沒有嗎？"
    莊寒雁一愣，隨即搖頭："不想。"
    "那就學。"莊寒翎握緊樹枝，擺出一個起手式，"跟著我做。"
    又是兩年過去，莊寒翎發現了父親一個天大的秘密。
    莊寒翎冷眼看著那輛熟悉的青布馬車碾過泥濘的土路到了附近的村莊。車簾掀起一角，露出陶嬤嬤那張圓潤富態的臉——比幾年前見到的更豐腴了，耳垂上還晃著對沉甸甸的銀墜子。
    "李家的三鬥穀，王家的二百文，都記在賬上了！"陶嬤嬤尖著嗓子吆喝，手裏賬冊翻得嘩嘩響，"年底按五分利算，白紙黑字可別賴賬！"
    莊寒翎眯起眼。
    趁著人群騷動，她悄無聲息地靠近馬車。車夫正蹲在樹下啃燒餅，其他賬冊就大剌剌地擱在車轅上。
    翻開第一頁，墨字赫然入目：
    莊寒翎名下
    "……"
    她差點笑出聲。
    她何德何能。
    一個被丟在儋州的棄女，名字竟成了莊家放印子錢的幌子？
    莊寒翎勾起嘴角。
    很好。
    既然莊仕洋要用她的名頭斂財......
    那她不介意把這把火，燒回京城去。
    第二日莊府的人還沒來得及離開就被官府扣押。
    莊寒翎看著叔叔嬸嬸和莊府的人跪在衙門，看著麵黃肌瘦的村民們簇擁著幾位白發蒼蒼的老者，將賬冊鄭重遞到了縣太爺手中。那賬冊上密密麻麻記錄著莊府以"莊寒翎"之名放貸的每一筆黑賬，利滾利的數字觸目驚心。
    "大人明鑒！我們逃難來此本以為得貴人幫助，沒想到被騙簽了印子錢，更沒想到我們的債主如此年幼，這肯定有鬼啊望大人明察！"一位老者顫巍巍跪下，身後村民紛紛附和。
    縣太爺一拍驚堂木："來人！將莊府管事收押，即刻發文京城，質問莊仕洋！"
    消息像長了翅膀，一夜之間傳到京城。
    這隻是開始。
    莊仕洋不是最重名聲嗎？那她就親手撕破他偽善的麵具。
    "姐姐，"莊寒雁揉著眼睛湊過來，"我們是不是能見到娘親了？"
    莊寒翎摸了摸她的頭，微微一笑："很快。"
    一方歡喜一方憂。
    京城莊仕洋連夜去了裴大福府上，在地上跪了一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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