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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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回那柑寨,一行人堪稱氣勢洶洶。陶十一輕車熟路,直接將馬車駕到了頭人家裏。頭人家用竹子圍成的柵欄不堪一擊,竹排門叫馬蹄踢出去老遠,驚動了樓上正在議事的人。
十來個人腳步匆忙的從樓梯上走下來,看到去而複返宋亭舟和孟晚,人都傻了。
孟晚從地上撿了個被馬踢飛的幹竹條,拿在手上比劃著玩,嘴上嘲諷的說:“呦,這麽多人都聚在這兒?是在商量要怎麽向覃斡報信吧?”
對麵的人迷茫中帶著點恐懼的看向他。
孟晚手上動作一僵,好吧,又忘了,這群人聽不懂官話。
宋亭舟就幹脆利落很多,“都帶走!”
那柑寨的頭人見衙役們要動手,紛紛作出抵抗姿態。
“韋凱,我們隻是要把你們帶到那勞寨寨老麵前,你們要是不去,甚至動了手,那下次就不是去寨老那裏,而是直接派兵來抓了。該怎麽說,你知道的吧?”孟晚看向躲在最後麵,借口說留在那柑寨有其他事的韋凱。
韋凱一瘸一拐的從後麵走出來,他抹了把鬢角的冷汗,嗓音艱澀的和頭人說了什麽。
頭人麵色糾結一瞬,終於製止了族人抵抗的動作,一行人被衙役們押到外麵。
寨門處,雪生扛著個大麻袋跟上了隊伍。陶十一在車轅上給他空出了些地方,“雪生哥,你把人抓來了啊?”
“嗯。”雪生把麻袋放在了外頭,打開袋子口能看到灰白色的毛發。他對車廂裏的孟晚說道:“夫郎,地方找到了,但那些孩子很怕生人,我沒敢進去。”
孟晚又在車廂裏歎了口氣,“算了,等回那勞寨,讓寨老通知那些孩子的父母去接他們吧。”也不知道幾年過去,那些孩子還認不認得自己親人。
——
那勞寨的老人廳是整個壵寨除了祠堂外最正式的場所,它除了是老輩向年輕一代族人傳授一些傳統文化的地點,還是頭人們和寨老製定寨規、調解族人糾紛的議事廳。
老人廳外麵掛著的公鑼被人敲響,幾乎聽到公鑼聲的族人都湊到老人廳來一探究竟。
孟晚坐在廳裏最末尾的位置上,聽著身邊不遠處壵族人的議論聲,仿佛置身在了泰國。
宋亭舟則坐在最上首的位置,寨老和道公坐在他左右兩側,臉色都不好看。
就這樣幹坐了一個時辰,廳裏的其他座位幾乎快坐滿了,整個壵寨的頭人起碼來了一半,隻有最遠的幾個寨子的頭人還沒過來。
寨老從座位上起身,顫顫巍巍的用壵語說了一段話後,整個老人廳的裏裏外外的壵族人便全都安靜了下來,將全部視線放在了宋亭舟身上。
“把人都帶進來吧。”宋亭舟對著身邊的陶八吩咐道。
陶八擠出了老人廳,過了一會兒把那柑寨的人和韋凱、農勒都帶進了廳裏。
那柑寨的頭人站在最前頭,對寨老行過禮之後便開始訴說被帶來的來龍去脈,手指還指向最上首的宋亭舟,表情憋屈。
宋亭舟能聽得懂壵語,但畢竟不如當地人那般流利,再說場上還有孟晚在,為了方便他,道公便充當了翻譯的角色。
寨老板著張嚴肅的臉問那柑寨的頭人,“你說你不知道為什麽被帶到我麵前,那你又怎麽解釋派人出寨子去府城找覃斡報信的!”
他是老了,很多事想粉飾太平,可不代表他不知道族人的小動作。
那柑寨頭人甕聲甕氣的說:“我隻是為了我的族人。”
那柑寨頭人並不覺得自己做的有什麽錯,覃斡是他們那柑寨最有出息的人,他說讓自己幫他盯著寨子,那自己就盯著,這都是為了讓寨子裏的人過得更好!
他強得很,腦子又一根筋,根本怎麽都說不通,寨老也拿他沒辦法。
這時候宋亭舟突然說了句,“你說你是為了族人,那你知道達倫是怎麽死的嗎?”
那柑寨頭人顯然找達尼妹了解過內情,聞言不假思索的說:“達倫是被變婆啃咬死的。”
“變婆?”宋亭舟沉聲說道:“從來沒有傳說中的怪物,有的隻是險惡的人心。雪生,把變婆帶上來!”
人群開始躁動不安,大家都懷疑自己聽錯了。
“變婆?還真有變婆啊?”
“怎麽沒有,去年冬天我家阿公去山邊撿柴就看見了,和白毛猴子一模一樣。”
“我前年也看到了!”
“變婆能被抓住?”
就是因為真的有人看到,一傳十,十傳百。所以在這個封閉的寨子裏,某些話越傳越厲害,影響了大部分人的判斷力。以至於當真相公之於眾的時候,所有人都難以置信。
“這是?變婆?”
雪生直接扛了個麻袋進來,輕手輕腳的放在上。
褪下麻袋,裏麵是個身形隻有一米五的臃腫身影。它灰白色的長發從頭頂一直蔓延到腳跟,淩亂又枯燥,很多地方基本都糾結成了一團,上麵還有很多幹涸的血漬和密密麻麻的虱卵。
在周圍人好奇又害怕的目光中,雪生撩開變婆的頭發,裏麵不出意外的是一張人臉,雖然髒汙到看不出來模樣,但確實是個人,臉上褶皺很深,應該有六七十歲。
她被雪生從林子裏用藥迷暈,到現在好幾個時辰,藥性漸退,手一下一下的動,長而尖銳的指甲剮蹭著地麵的木板,發出輕微的“滋滋”聲。眼球在眼眶裏不安的左右亂動,被血漬糊住的嘴角時不時躊躇一下,像是想咧嘴嚇人,但是又不受控製。
形象雖然嚇人,人看著也不成人樣,但誰也說不出她就是變婆的話。
畢竟傳說中的變婆是渾身長毛,毛發遮麵,會吐人言,專門誘騙幼小的孩童。
阿尋打了一盆清水過來,擰了塊帕子開始給變婆擦臉。有些汙漬常年累月的積累下來,一時半會還擦不幹淨,可已經能看清這張麵孔了。
“是婭茜的阿媽?”
“怎麽可能,婭茜阿媽早就死了,而且這長相好像更像婭茜。”
“是婭茜嗎?真是她?可她才要是活到現在應該才四十多吧?”
孟晚眉毛一挑,問向道公,“婭茜是誰?”
道公從婭茜被雪生扛進老人廳後就一直不敢看她一眼,被孟晚直白的詢問後才終於抬起來一雙滿是淚水的眼睛。
“婭茜,是我的女兒。”
“什麽?”孟晚有些驚訝,他對還在婭茜旁邊的阿尋道:“阿尋,你仔細著看看。”
阿尋今年十四歲,他的的醫學天賦雖然沒有青杏高深,但也將苗郎中的一身本領學了個七七八八。
他先是給婭茜搭了脈,又摸了摸她身上的骨頭,然後十分肯定的說:“孟夫郎,此女年歲在四十二到四十五歲之間,麵容蒼老醜陋是因為她身體裏有種毒素在侵蝕她五髒六腑。”
說到毒還是楚辭最在行,聽到阿尋的診斷,楚辭也上前掀開婭茜的眼皮和舌頭,最後對孟晚比劃道:“確實是中了毒,但不是什麽要命的毒素,應該是長年累月的食用毒草才會導致現在這樣。毒素長存體內,一點點不足致命,可如今已經活不過一年了。”
孟晚的視線從他悲傷自責的臉上劃過,“你女兒為什麽會變成變婆,還不說嗎?我兒子說她已經隻有一年的壽命了。”
道公像是並不意外婭茜的毒,“我沒有故意隱瞞,婭茜年輕的時候是壵寨裏最心靈手巧的姑娘。她和那柑寨的覃斡相愛,後來覃斡出去闖蕩,婭茜就一直等著他。直到覃斡帶著妻兒回寨子,婭茜她……就瘋了。”
這件事整個壵寨的族人都知道,婭茜瘋了之後跑進山林裏,再也不見了。
誰也不知道後來流傳出來的變婆就是她,大家臉上的驚訝不是假的。
道公的聲音蒼涼痛苦,“是我年輕時候做為壵族裏的道公,地位崇高,嫌……嫌婭茜丟人,那天她跑丟了之後故意……沒去找她。”
“後來覃斡在寨子裏買布,他和我們幾個老家夥說……”
“阿廖!”寨老擰死眉頭,緊繃著臉上的皮肉嗬斥道公。
道公這一路早就想通了很多事,他妻子早年走了,兒子因為妹妹的事和他關係也不好,女兒也沒幾個月好活。他一把年紀心裏一直藏著秘密和愧疚,讓他寢食難安,“寨老,沒有必要隱瞞了,我們當年的決定不見得就是對的。”
道公決議要將自己隱藏了半輩子的秘密說出來,“覃斡和我們幾個老家夥說,他在府城有個對家,一直想查他的底細。叫我們封鎖寨子,千萬不要將壵寨的布泄漏了出去。不然,寨裏的女娘們再也賺不到他的這份錢不說,還有可能被他對家抓去。之後寨子裏便丟了好幾個孩子,又流傳出變婆的傳說。”
幾個老人有所猜測,但還是心照不宣的默認這件事的發生,然後這群壵寨裏的人就信了。
說他們愚昧,他們還知道守護同族,說他們聰明,他們還真是一根筋不知道將問題多想幾遍,旁人說什麽就信什麽。
孟晚起身從隨行的包袱裏拿出一塊色彩鮮明的布匹來,上麵以回字紋為主,織有花鳥魚蟲等具有吉祥寓意的組合紋樣,結構嚴謹而富有變化。
“這樣的布,你們織五十天,最後覃斡給你們八十文的酬勞?”
那柑寨的頭人顯然極為熟悉自己寨子的布,“這是達尼妹織的吧,整個壵族隻有她能織出這樣好看的布來,別人織的沒有這麽好看。”
孟晚咬牙切齒的又從包袱裏扯出另外一塊稍薄一些,織滿了幾何紋圖案,能看出來應該是比達尼妹織的布少了幾道工序,但依舊十分打眼,“這塊是達尼妹的阿媽織的,你們覺得賣八十文就很合理了?”
他的話把所有人都問的迷茫了,不賣八十文賣多少?一塊布而已,就是不賣他們壵寨的女娘哥兒也是每天都織的。
孟晚麵色猙獰,“你們眼裏的這塊普通的布,外麵一匹最少賣二兩銀子!”
“二兩?”
“可是我們隻是用它做被麵、頭巾啊?怎麽會這麽多錢?”
眾人竟然不是先震驚憤怒,而是百思不得其解。
孟晚十分無奈的和宋亭舟對視了一眼,宋亭舟穩坐上首,看著身旁兩位不知所措的老人,緩緩說道:“所以,你們是被覃斡騙了。”
老人廳裏寂靜無聲,許久才有人反應過來抓住了其中一個重點,“那我們前些年丟掉的孩子,其實是覃斡故意拐走的?”
他們真誠的尊敬這個走出大山的族人,對方卻用他們的孩子要挾恐嚇他們不許邁出壵寨?
寨老看著一張張憤怒的臉,不得不承認自己錯的離譜,他喃喃道:“是我的錯,全是因為我的愚蠢,才會被覃斡欺騙。”
民憤難平,寨老愧疚的恨不得要以死謝罪。孟晚這時候突然站了出來,“那些孩子並沒有死,我知道他們在哪裏。”
很多丟了孩子的族人沒來老人廳,聽到孩子沒死,有關係親近的人立馬去丟了孩子的家裏報信。
一群人在雪生的帶領下浩浩蕩蕩的往那柑寨與另一個山寨交界處的山林方向出發。包括寨老,宋亭舟和孟晚等人,還有被揭露了真相後那柑寨頭人。
因為覃斡是那柑寨的人,所以他是整個壵寨和覃斡聯係最親密的人,他從沒想過自己這麽多年維持的和平表象,替覃斡做眼線送信,反而害了他的族人!
壵寨的密林很深,野獸也算不少,好在他們人多又帶著兵器,沒有凶獸敢湊上來襲人。
道公這些年也不知道具體位置,雪生來過一次,他放開了已經散了藥勁兒的婭茜。
婭茜這麽多年獨自生活在密林裏,因為長期誤食毒草,已經有些神誌不清,行為舉止完全獸化。她恢複自由後手腳並用的趴在地上爬行,速度極快的遠離了眾人,在遠處對他們憤怒的呲牙。
“快,跟上她,婭茜把那些孩子藏起來了。”
道公是當年第一個發現這件事的人,他心底的良知讓他沒有聲張,反而時不時的帶些舊衣、棉花和食物扔到這個位置,等看到婭茜拿走東西他才離開。
雪生動作最快,其餘人跟著他和婭茜狂奔,終於在一處山洞裏找到了她們的落腳之地。
那些最小都已經七八歲,最大十五六歲的孩子們,並沒像婭茜那樣趴著行走,而是由最大的孩子帶領,如同人類孩子一樣行走說話。
除了麵色焦黃,營養不良之外,每一個都活的好好的。
甚至最大的孩子一眼認出了人群裏的阿爸阿媽,她淚流滿麵的衝過去,卻害怕眼前一幕都是幻覺,久久不敢上前擁抱自己親人。
“娜亞!”
“達林……嗚嗚嗚,都是阿媽的錯。”
“蒙岜,快過來,你不認識阿爸了嗎?”
父母與子女經曆磨難重逢,向來是這世間最催淚的感人事件。
宋亭舟看向包括道公和寨老在內的老人和頭人們,擲地有聲的說道:“壵寨的發展從來不是固步自封,做為整個西梧府除了漢族外人口最多的種族,你們難道沒有想過之前的你們是如何發展的?若是維持被覃斡欺騙下的現狀,百年後壵寨會不會也同瑤寨、鶓寨一樣人口凋零,分崩離析?”
“壵族人需要與外界通商,而你們,也不再適合管理壵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