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二十十九集,莫狂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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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撼海的靴底陷進第七塊碎裂的青石板時,【吞海體】正在喉嚨裏發緊。他剛把莫狂瀾拍向藏經閣的水龍吞進腹中,那水帶著鐵鏽味——是五長老的佩劍被絞碎時,鐵屑混進水流的味道。鯨骨分水刺斜在身側,骨麵的凹痕裏還卡著半片衣角,是昨日替他擋了一記水箭的小師弟留下的,那孩子總愛穿杏色的新裁道袍。
“北閣的陣法燈滅了。”傳訊符在掌心燃成灰燼時,孫撼海正用【瀚海瞳】定住西側的浪湧。淡藍瞳仁裏的水紋晃了晃,真空領域邊緣的海水像被按在砧板上的魚,卻仍在拚命蹦躂。他聽見身後傳來瓷器碎裂聲,是藥廬的方向——張師娘總愛在窗邊擺的青瓷瓶,去年他還誇過瓶身上的海浪紋好看。
分水刺突然燙了一下。孫撼海低頭,看見骨尖正對著一截斷矛,矛杆上刻著“驚濤”二字,是大師兄的本命兵器。上周演武時,大師兄還笑著說“等你【吞海體】大成,咱哥倆去東海釣巨鯨”,此刻斷矛的木柄已經泡得發脹,像那句沒說完的話,沉在鹹腥的水裏。
【吞海體】的經脈開始發麻。孫撼海吞下第四波水浪時,嚐到了一絲甜——是後山蜜泉的味道,三長老總愛用那泉水泡雲霧茶,每次見他練得累了,就遞過一杯,說“水要慢慢咽,才養得住氣”。可這次的甜味裏混著血,他閉了閉眼,把那口“茶”強行壓進丹田。
莫狂瀾的笑聲從浪裏鑽出來:“孫撼海,你看東崖——”孫撼海沒敢看。【瀚海瞳】的真空領域又縮了半尺,他能感覺到有什麽東西砸在冰障上,軟乎乎的,是布料的觸感。是負責灑掃的阿婆的圍裙,她總愛在圍裙兜裏裝糖糕,去年冬至還塞給過他一塊,說“孩子,多吃點有力氣”。
分水刺的螺旋紋亮了亮。這是鯨骨在提醒他“力竭”的信號。孫撼海調整了握刺的姿勢,指腹摸到骨麵一處光滑的凹陷——是他剛入門時,總握不穩兵器,磨出來的痕跡。那時二長老用指腹替他摩挲這處凹陷,說“骨有靈,你對它好,它就替你扛事”。
“孫師兄!我把小師妹的發簪搶回來了!”一個渾身是水的少年撲到冰障邊,手裏攥著支玉簪,簪頭的珍珠缺了角。孫撼海記得那是小師妹及笄時,師父送的禮物,她總說“等宗門大比拿了第一,就用這簪子綰發”。少年話音剛落,一道水箭穿胸而過,玉簪掉進水裏,發出清脆的響。
【瀚海瞳】的藍光暗了暗。孫撼海強行穩住瞳術,真空領域裏的水珠突然凝住——是無數細小的冰晶,映出遠處的火光。是膳堂的方向,李師兄總愛在那裏煮魚湯,說“海水再冷,一碗熱湯就能暖過來”。此刻火光被水浪澆得劈啪響,像那鍋沒喝完的湯,濺了一地。
喉嚨裏泛起腥甜。【吞海體】吸收的海水太多,開始反噬,經脈像被無數細針紮著。孫撼海咬了咬舌尖,嚐到自己的血——和剛才少年的血味道不同,他的血裏帶著海水的鹹,因為【吞海體】早已和水融成一體。可他不能吐,吐出去的每一滴水,都可能變成莫狂瀾殺向同門的刀。
分水刺突然指向西北方。孫撼海順著骨尖的指引望去,看見半片道袍被浪頭卷著飄過來,袍角繡著的仙鶴少了一隻翅膀——是師父的道袍。去年他突破【吞海體】第三重時,師父就是穿著這件袍,拍著他的肩說“咱宗門的人,骨頭要像這鯨骨,軟的時候能繞指,硬的時候能鎮海”。
鯨骨分水刺的骨縫裏滲出血珠時,孫撼海正吞下一口混著墨香的海水。是藏經閣的方向——他認出那是典籍裏的鬆煙墨味,負責抄經的陳師兄總說“墨要兌山泉水才不滯筆”,此刻那些剛抄好的《控水訣》散頁,正被浪頭泡成糊狀,字裏的靈力順著水流飄過來,像無數細碎的螢火蟲,撞在他的【瀚海瞳】真空領域上。
他刻意讓【吞海體】放緩吸收速度。那些帶著墨香的靈力太弱了,吞進丹田隻會像水滴進滾油,可他舍不得讓它們散了——陳師兄抄經時總留著最後一頁空白,說“等宗門安穩了,要把新入門弟子的名字都寫上”,現在空白頁泡爛了,至少這些墨魂,得讓他護一會兒。
莫狂瀾的聲音更近了:“你護得住活人,護得住死人嗎?”
真空領域突然劇烈震顫。孫撼海看見浪頭卷來一副擔架,上麵蓋著的白布寫著“靜”字——是大師兄的靈位,他前幾日剛請木匠做好,說“萬一我沒回來,就把這牌位立在望月台,我想看著師弟們長大”。靈位的木邊已經泡軟了,墨跡暈開,像大師兄總愛揉他頭發的手,此刻沒了力氣。
分水刺猛地紮進地裏半尺。孫撼海的指節因為用力而發白,骨麵的螺旋紋突然亮起一道光,正好照在靈位背麵——那裏有大師兄偷偷刻的小字:“撼海的吞海體,將來能吞盡天下惡水。”
他突然笑了。不是開心的笑,是喉嚨裏發出的、像被水嗆到的氣音,可【瀚海瞳】的藍光卻亮了些,真空領域竟往外擴了半尺。
第十五段
嬰兒的哭聲終於響起來時,孫撼海正在吞第七波海嘯。這一次的海水裏,混著他自己的血——從嘴角溢出來的,滴進冰障下的石縫裏。石縫裏的還魂草突然抖了抖,之前被阿芷移過來的綠芽,竟抽出了片新葉,葉尖沾著的,是嬰兒哭出來的、帶著奶香的淚珠。
他感覺到【吞海體】在吸收那滴淚珠。很淡的能量,卻比吞下十波海嘯還讓經脈舒服。孫撼海低頭,看見雜役弟子正用手指沾著自己的血,往嬰兒嘴裏抹——那是他們從藥圃找到的、據說能安神的“血竭草”汁液,草是二長老生前種的,說“萬一有弟子受傷,能救命”。
莫狂瀾的水浪停了一瞬。
孫撼海趁機調整氣息,【瀚海瞳】的真空領域穩住了。他望著冰障外暗黑色的海水,突然明白——莫狂瀾能操控海水,卻控不住“活”的東西:嬰兒的哭聲,新抽的草葉,還有雜役弟子往石窩裏墊的、從自己身上撕下來的破衣片。
鯨骨分水刺在掌心微微發燙。這一次,不是提醒他力竭,倒像在說:再撐一會兒,看看那些“活下來的”,能長出多少新的希望。
嬰兒的哭聲剛歇,孫撼海就聽見冰障外傳來“哢嚓”聲——是莫狂瀾用海水凍成的冰棱,正像箭雨般砸在真空領域上。他的【瀚海瞳】已經泛起紅血絲,淡藍瞳仁裏的水紋亂得像團麻,可餘光瞥見雜役弟子正用石塊給嬰兒搭的小窩加了層“頂”,是用三長老生前曬的草藥杆拚的,杆上還留著曬過的暖香。
【吞海體】突然自主動了。沒等他意念催動,就吸來了冰障邊凝結的幾滴露水——是清晨剛結的,帶著還魂草的清苦氣。這股能量順著經脈流走時,竟撫平了幾處刺痛,孫撼海愣了愣,低頭看見那株新抽葉的還魂草,葉尖正對著他的方向,像在輕輕推了他一把。
第十七段
“孫師兄,這是……陳師兄抄的殘頁!”
一個雜役弟子舉著半張濕紙跑過來,紙頁上的字已經暈了大半,隻剩“水至柔,能穿石”幾個字還清晰。孫撼海記得陳師兄寫這句話時,特意用了重墨,說“水要是憋著勁,比刀劍還厲害”。他盯著那幾個字,突然發現【吞海體】吸收的海水裏,有股極細的水流正順著冰障縫隙往外滲——不是被莫狂瀾逼的,是它自己在找出口。
分水刺的骨麵突然映出他的臉。臉色白得像紙,可眼睛裏的光沒滅。孫撼海握緊刺柄,讓那股“想往外滲”的水流順著骨紋走,鯨骨瞬間變得溫潤,像有了自己的心跳。
第十八段
莫狂瀾的冰棱砸得更急了:“裝什麽聖人?你同門的血都快把你泡透了!”
真空領域的邊緣裂開道細縫。孫撼海沒去補——他看見那道縫裏飄進來片花瓣,是後山的晚櫻,去年小師妹總摘來插在發間,說“等花開滿了,就請孫師兄去賞花”。今年花沒開滿,可這片花瓣沾著露水,竟在冰上慢慢舒展開,像個小小的粉白拳頭。
【吞海體】順著那道縫吸了口風。風裏有櫻花的甜,還有點熟悉的酒香——是李師兄愛喝的梅子酒,原來他藏了一壇在櫻樹下,此刻酒壇被浪打碎了,酒香混著花香,竟讓莫狂瀾的冰棱慢了半拍。
第十九段
嬰兒突然又哭了,這次是餓的。雜役弟子急得團團轉,其中一個突然想起什麽,從懷裏掏出個油布包——是老馮頭塞給他的,說“萬一斷了糧,這個能頂三天”。打開一看,是幾塊幹硬的麥餅,餅上還沾著芝麻,是後廚張叔烤的,他總說“芝麻要多撒,吃著香”。
孫撼海用分水刺挑來塊幹淨的冰,化了半碗水。看著弟子把麥餅泡軟了喂嬰兒,他突然覺得【吞海體】裏的海水沒那麽沉了。那些混雜著同門氣息的能量,不再是紮人的刺,倒像變成了線——把他和這些活著的、記著故人的人,悄悄連在了一起。
第二十段
莫狂瀾大概是急了。冰棱突然變成了水鞭,帶著呼嘯抽向還魂草。孫撼海想都沒想,用分水刺去擋,鯨骨和水鞭撞在一起,發出悶響,骨麵裂開道細紋。他疼得皺眉,卻看見那株被護在身下的還魂草,竟在剛才的震動裏,又冒出個小小的芽。
“原來你怕這個。”孫撼海突然開口,聲音啞得像砂紙磨過,卻帶著笑意。
他終於懂了——莫狂瀾操控的水是“死”的,是帶著恨和殺戾的;而他吞下的水,哪怕混著血和淚,隻要連著“活著的記憶”,就是“活”的。【吞海體】在丹田發出新的嗡鳴,這次不是沉悶的負擔,是像春潮初漲的輕快。
分水刺的細紋裏,滲出的不再是血,是透明的水——是他剛從還魂草葉上吸來的露水。孫撼海望著冰障外暴怒的浪濤,第一次覺得,自己不是在“防守”,是在“養”著什麽。養著嬰兒的哭聲,養著草芽的生長,養著那些沒說出口的牽掛。
這些東西,比海水更有力量。
“裝神弄鬼!”莫狂瀾的聲音帶著怒意,浪濤裏突然升起無數水箭,箭尖都凝著黑霜。
孫撼海正要催動【瀚海瞳】,卻被一陣窸窣聲拉住了注意力。是那個藏嬰兒的石洞方向,雜役弟子正用手指沾著水膜,在殘頁空白處寫字——他認得那字,是陳師兄沒寫完的“新入門弟子名錄”,隻是此刻寫的不是名字,是“還魂草三株”“麥餅兩塊”“嬰兒無恙”。筆尖的水跡很快幹了,卻在紙上留下淺淺的印,像在給遠方報平安。
【吞海體】突然湧起股暖意。他發現那些滲出水膜的海水,正把殘頁上的“水至柔”三個字泡得更清晰,連帶著雜役弟子寫的小字,都透出淡淡的靈光。
莫狂瀾大概是真的慌了。浪濤突然退了半尺,緊接著又猛地拍過來,這次的浪頭裏裹著無數碎石,是從東崖崩裂的山體上卷來的——那裏是阿婆平時灑掃的地方,孫撼海好像看見浪裏有個竹掃帚的影子,是阿婆總說“掃幹淨了,弟子們走夜路才不摔跤”的那把。
分水刺被震得嗡嗡響,孫撼海卻笑了。他讓【吞海體】吸了口帶著竹香的風,然後順著骨紋,把那股風送進石洞——雜役弟子正給嬰兒擦汗,風一吹,嬰兒打了個噴嚏,小手揮了揮,正好碰掉了石洞裏的一片櫻花瓣,是昨日飄進來的那片,此刻落在還魂草上,像給新芽戴了個小帽子。
他突然明白,防守不是堵住所有傷口,是讓那些從傷口裏滲出來的牽掛,長成新的鎧甲。
本集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