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是永遠共情不了別人的。
    李北玄甚至共情不了半個時辰前的自己。
    冷靜下來之後，連他也有點不明白，為什麽自己剛才跟鬼迷心竅一樣，硬是留在了安西。
    但奇怪的是，他卻並不後悔自己的決定。
    盡管他知道，留下來意味著要麵臨巨大的危險，甚至可能會失去生命，但他的內心，卻有一種奇怪的平靜。
    李北玄靠在城牆上，望著遠方，思緒不禁飄遠。
    開始想象，如果自己剛才狠下心來，選擇逃出去，會是怎樣的一番情景。
    他可能會順順利利地抵達哈山的部落，在那裏暫時躲避起來。
    他可以看著自己的人馬一點點地恢複元氣，積蓄力量。
    或許在未來的某一天，他真的能夠帶著足夠的兵力殺回來。
    奪回安西，為死去的人報仇雪恨。
    可是那樣，對他而言又有什麽意義呢？
    等到那時候，高蔚生、熊戰、馮威，還有那些為了守護安西而拚上性命的將士們，或許都早已化作了一抔黃土。
    墳頭的草都長得好幾米高了。
    從安西活下來的人或許隻有他一個。
    即便到了那時，他真的奪回了城池，站在空蕩蕩的城牆上，他又該如何自處？
    看著那些熟悉的麵孔都已消失不見，曾經並肩作戰的場景隻能在記憶中重現，他難道不會感到愧疚和孤獨嗎？
    就算史書會記載他如何忍辱負重，如何臥薪嚐膽奪回失地，但那些逝去的生命卻再也回不來了。
    李北玄低著頭。
    突然明白，有些事情，不能隻看結果，過程同樣重要。
    如果他現在選擇逃離，即便日後成功複仇，也無法彌補此刻的遺憾。
    他不想成為那個在遠處眼睜睜看著同伴赴死，自己卻苟且偷生的人。
    他要和大家一起守護安西，哪怕最終失敗，至少他可以無愧於心。
    至少，他和同伴們一起戰鬥到了最後一刻。
    “賢弟，在想什麽？”
    熊戰的聲音打斷了李北玄的思緒。
    李北玄轉過頭，看著熊戰，露出一絲苦笑：“在想，如果我走了，日後回來，麵對的會是怎樣一座空城。”
    而熊戰卻不讚同的搖了搖頭。
    這時候，他倒是站在李北玄之前的角度上考慮起問題來了：“賢弟，你太衝動了，這空城不空城的，跟你又有多大關係？你是武安侯，就算這安西沒守住，回到朝堂上，你依舊有你的地位，可你要是把命丟在這兒，那就真的什麽都沒了。”
    “……”李北玄：有你這樣的嗎？
    我要走的時候你不跟我走，我要留下來了，你還要勸我走？
    “這我心裏都清楚，就是不知道為什麽……”
    看見孫啟文的遺體，看見王崇武的斷肢，甚至，想到趙勇的哥哥趙敢，他都覺得兩條腿像兩根釘子，把他死死地釘在了安西城。
    讓他連離開的念頭都升不起來。
    而熊戰看著李北玄一臉糾結的模樣，忍不住又開口問道：“賢弟，那你留在這兒，後不後悔？”
    李北玄聞言，微微一怔。
    目光望向遠方，那片即將被戰火吞噬的土地。
    沉默了好一會兒，才緩緩說道：“現在不後悔，可真到了死到臨頭的時候，肯定會後悔。”
    人在做兩難抉擇的時候，往往都會陷入後悔的情緒中，隻是後悔的時機不同罷了。
    有些人會在當下就後悔自己的選擇，覺得自己選錯了方向，走上了一條錯誤的道路。
    而有些人則會在很久很久之後，當他們回顧往事，卻發現自己因為當初的某個決定而錯過了某些重要的東西而後悔。
    李北玄是個人，他當然會怕死，也會後悔。
    等真的死到臨頭，他說不定還會把現在的自己給痛罵一頓。
    但如果他現在選擇離開安西，就算日後活了下來，他的餘生，也必然在無盡的悔恨和自責中度過。
    他會常常在夜深人靜的時候，被噩夢驚醒。
    他會覺得自己是個懦夫，是個逃兵，是個為了苟且偷生而拋棄同伴的人。
    他會不斷地問自己，如果當初他留下來，結局會不會不一樣？那些死去的人是不是就能夠活下來？
    他會對日後的每一個決策都充滿懷疑，因為他知道，自己曾經在關鍵時刻選擇了逃避。
    到底是好死不如賴活著，還是舍身赴義，無愧於心？
    李北玄一直是前者的忠實擁躉。
    但在這生死關頭，他還是做了一個違背祖宗的決定，不能免俗的選擇了後者。
    看著熊戰複雜的眼神，李北玄輕聲道：“與其在日後的日子裏，被這種無盡的悔恨和自責折磨，夜不能寐，食不知味，倒不如現在就痛痛快快地拚上一場。”
    起碼，無愧於心。
    聽見李北玄的回答，熊戰笑了，笑的格外痛快。
    蒲扇似的大手拍打著李北玄的肩膀：“沒想到，賢弟！原來你也是個人！”
    李北玄：“？”
    熊戰連忙改口：“原來你也是個俗人！”
    熊戰一直覺得，李北玄做事一向冷靜。
    在麵對各種事務時，總是能迅速地權衡利弊，做出最有利於自身和大局的決策，仿佛情感在他的決策過程中，所占的比重微乎其微。
    就像之前李北玄決定撤離安西時，那冷靜的分析和果斷的態度，讓熊戰覺得他對這座城、對這裏的人並沒有太多的眷戀，更在乎的是保存實力和自身的安危。
    這種程度的冷靜，雖然到不了冷血的程度，但有的時候，難免會讓外人感覺有些涼薄。
    然而，此刻站在他麵前的李北玄，不再是那個冷靜到近乎冷酷的武安侯。
    他會糾結，會害怕，會因為同伴的犧牲，而衝動地做出留下的決定，會坦誠地說出，自己可能會後悔的想法。
    李北玄很少對外暴露自己的真實情緒。
    但比起平時嬉笑怒罵的李北玄，這樣的他才更像一個活生生的人。
    一個真正的俗人。
    俗……
    俗嗎？
    原來這叫俗人嗎？
    聽完熊戰的解釋，李北玄摸了摸下巴。
    感覺熊戰這話，簡直就是倒反天罡。
    這哪兒俗了？
    這太高尚了好嗎？
    挽狂瀾於既倒，扶大廈之將傾。
    倍兒有排麵！
    李北玄翻了個白眼給熊戰，甩著袖子下了城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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