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夜已深。
    屋內燈火通明，外頭月色皎潔，銀霜灑滿青石鋪地的院子。
    而李北玄坐在賬房裏，讓小廝倒了一大缸子下火茶。
    咬著牙喝了半盞，這才輕輕歎了口氣，搖頭自語：“什麽叫機關算盡太聰明，反誤了卿卿性命……”
    抄佛寺抄到腿抽筋，算賬算到頭發麻，左挪一筆右挪一筆，好不容易攢夠了蓋房了錢，到最後才知道，自己居然本來就有房？
    而且，要不是贏世民多少還有點良心，最後心虛了，主動把宅子給了他，不然他可能還得再抄十天八天才算完！
    李北玄又歎了一口氣，低頭，看著桌上那兩張紙。
    地契和房契被攤在桌案上，微微泛黃的紙麵，在燈光下泛出柔和的光。
    “二環以內，五進宅院，兩畝園林……”
    這種好地段，就算是在京中最有權勢的勳貴之家也不多見。
    然而李北玄看著看著，忽然笑了出來，笑的眼淚都快流下來了。
    “瑪德，我踏馬圖個啥？！”
    李北玄一舔嘴，才發現舌頭上已經被氣出來了個大燎泡。
    “算了，莫生氣莫生氣，跟封建大地主講不了一點道理……”
    李北玄整了整袍角，起身往家走，打算去找小月娥洗個澡，泄泄火。
    然而剛出賬房，就見贏麗質環抱雙臂，輕輕地靠在門邊上，正挑眉笑著看他。
    “看我幹什麽？”
    李北玄愣了一下，隨後笑問道。
    而贏麗質笑著迎了過來，故意上上下下把李北玄掃了個遍，笑歎道：“小爺們兒真厲害！”
    “怎麽說？”
    “世人都說，男人三十而立，可你還未及冠，便不靠父輩提攜，不靠家族庇佑，就掙下了這麽大的一份家業，當然厲害。”
    “也不能這麽說吧。”
    李北玄搖了搖頭，故意抬杠：“你們贏……趙家富有四海，還看的上我這點東西？”
    “那可不一樣。”
    贏麗質笑眯眯的說道：“世人總覺得亂世打天下難，卻不知盛世出頭更難。兵荒馬亂時，反倒是人人都有機會，可如今朝局穩固，禮法森嚴，哪怕你再聰明，再能幹，隻要出身不好，恐怕連個抬頭看天的機會都沒有。”
    她說的輕巧，但李北玄聽到後卻頓了一下。
    門閥階級，這是武朝的弊病，也是人人都知道的東西。
    但很少有人會像贏麗質這麽想。
    她現在雖然說的片麵、淺顯了一些，但李北玄卻能聽出來，她在言語之間，已經窺見了“階級固化”的實質。
    這東西是怎麽來的？
    起初，是亂世，是天下動蕩，是民不聊生。
    有人揭竿而起，有人應天順民，有人殺出去一條血路，於是新王朝建立。
    然後呢？
    新王朝要安民，要立法，要排異己。
    於是開始重用寒門、重視功臣、打壓世家。
    可是等到了太平時候，寒門子弟升了官，功臣子弟也有了根基，功名利祿慢慢集中，開始結黨營私。
    新世家慢慢形成，門閥開始世襲。
    寒門不再上升，科舉變成形式。
    到了這個時候，社會流動不再，庶民失去希望，百姓不敢反，但也不再信。
    於是王朝越穩定，階層越固化。
    而等到民怨四起、矛盾激化，便會再有草莽揭竿、烽煙四起。
    舊朝傾覆，新政崛起。
    然後一切重來。
    而讓李北玄心中震動的，並非是贏麗質看透了王朝周期律的本質，而是因為現在的武朝是盛世，雖然稍有積弊，但也是一片勃勃生機萬物競發的沃土。
    而贏麗質也不是別人，她是皇家的公主，是武朝最大的門閥世家繼承人的有力競爭者。
    在這種雙重buff下，贏麗質居然能說出那樣一番話……
    難怪她打小兒就看不上贏高明、贏高煦和贏高治那三個廢物。
    嘖。
    真是人比人得死，貨比貨得扔啊。
    李北玄搖了搖頭。
    而贏麗質見他半天沒回話，扭過頭看，又看他一臉悵然的抬頭看月亮，想了想，笑著問道：“我爹把你氣得不輕吧？”
    “是啊。”
    李北玄抽了抽嘴角：“拿我當驢使喚呢。”
    贏麗質聽他這句話，忍不住“噗嗤”一笑。
    眼角眉梢都帶了三分戲謔：“尋常人家不都說，女婿一上門，都得給嶽家割三畝麥……我看你這幹的挺好的。”
    李北玄哭笑不得：“你這是誇我呢，還是罵我呢？”
    “誇呢。”
    贏麗質笑眯眯地說，隨後往前一步，拉住他的袖子，笑道，“你不是剛得了新宅子麽？這可是好事。煩心事咱們先擱一擱，走，我陪你一起去看看你那二環五進的大宅子……”
    她眨了眨眼睛，故意壓低聲音：“咱們看看你以後是住西跨院，還是我……住正院？”
    李北玄一聽，頓時來了勁頭：“要不，咱們兩邊都試試？”
    “美得你！”
    贏麗質一手指頭點在李北玄的腦門上，輕輕一彈，轉身便跑，裙擺翻飛，笑聲清脆。
    李北玄也忍不住笑了，提步就追：“哎你別跑啊，你都主動邀我了還耍賴！”
    “那是我說的‘以後’，又不是現在！”
    贏麗質一邊躲一邊笑，讓馬夫套上車，深夜來到了京城。
    深夜宵禁。
    但沒人敢禁李北玄和贏麗質。
    打更的更夫隻當沒看見，閉著眼睛敲著梆子就走了。
    就連巡查的禁衛也是視而不見，從兩人身邊繞著走。
    李北玄和贏麗質如入無人之境，從戶部那裏取了鑰匙，就開門進了宅子。
    二人推門入宅。
    一陣輕微的塵土味撲麵而來，夾雜著些許潮濕與木頭老化的味道。
    腳下是青磚鋪地，月光灑在上頭，照出一片森冷的銀光。
    宅子裏早已無人居住，寂寥無聲。
    風吹過廊下竹林，“沙沙”作響，仿佛幽魂低語。
    雖說院中雜草不多，顯然有人打掃過，但到底多年無主，樹影婆娑間，難免帶出幾分荒涼和……陰森。
    李北玄挑起一盞燈，照著一路往裏走。
    穿過儀門，再入前堂，一路看去，房屋的規製仍清晰可見。
    雕梁畫棟、粉壁黛瓦、鴟吻飛簷之間，處處可窺往日的講究與奢華。
    隻是，如今那份富貴氣早已褪去，隻剩沉默空曠，與風聲交錯，回蕩其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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