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之後，玄奘果然如約而至。
    一身淺黃色僧衣，衣角隨風輕擺，步履穩健。
    身後，還帶著數位戒行嚴整的僧眾。
    而其中，便有前些日子因風波暫避的年輕僧人，辯機。
    此刻的辯機，不再是那個在京城掀起輿論漩渦的名僧緋聞主角，而是安靜恭敬地隨著玄奘在香案前布置佛具。
    一時間，梵音低轉，幡幢搖曳。
    青布懸幔在宅門兩側掛起，壇前陳列七寶、淨水、甘露、供果。
    三炷清香在靜默中嫋嫋升起。
    李北玄換了一身深青常服，立在廊下觀望，神情複雜。
    而又披上趙世民馬甲的贏世民，則站在李北玄背後，戳了戳他的肩膀：“陣仗挺大啊。”
    “這不是你說的嗎……”
    李北玄揉了揉額頭，臉上帶了幾分無奈。
    三日前。
    李北玄與玄奘一道去靖王府宅邸的時候，其實還有人在。
    那就是贏世民。
    當日，贏世民恰巧宮中輪休。
    在聽聞坊間謠言，說什麽靖王府鬧鬼、李北玄被嚇得嗷嗷叫後，一時興起，便帶著兩位老臣，悄悄換了便裝，打算去看看熱鬧。
    結果人還沒走近呢，就遠遠看見玄奘正端坐庭中，莊嚴誦經。
    而李北玄則站在門口，一臉忐忑，像是被鎮在了原地動彈不得。
    贏世民鮮少見到李北玄這副表情，頓覺新鮮。
    於是便偷偷摸進府門，想湊近點看得真切些。
    結果一伸手，不小心撞了下門板，那門“咯噠”一聲關上了。
    門外的李北玄，登時炸毛：“大師，剛剛那個聲音……！”
    “哦，門關了。無妨，是風。”
    玄奘麵不改色。
    贏世民在門後聽見這一句，差點笑出聲，連忙捂住嘴。
    可李北玄可就沒這麽鎮定了，他本就神經緊繃，那一聲關門就像擊鼓驚蛇，一下子就蹦了起來，嗷的一嗓子喊出來：“有鬼啊啊啊！！！”
    贏世民聽見這一嗓子，還算淡定。
    但房如晦就不行了。
    老頭本來膽子就不大，被李北玄這麽一嚇，頓時下意識張開嘴，也跟著“嗷”一嗓子叫了起來。
    嗓門兒又尖又亮，跟花旦吊嗓子一樣不辨男女，乍一聽跟鬼哭也沒什麽兩樣了。
    於是……
    那兩道聲音穿堂過院、躍牆飛簷，直傳到了巷口。
    結果正巧那會兒，幾個百姓路過。
    一聽這慘叫，頓時炸了鍋，轉頭就往酒樓茶肆裏一傳十十傳百。
    “聽說了沒，靖王府真鬧鬼了！定遠伯都嚇得當街嚎叫！”
    “還有鬼哭呢，老踏馬嚇人了！”
    “是啊，我家小孫孫都被嚇得起燒了，造孽哦！”
    而等一行人解開誤會離開的時候，靖王舊宅鬧鬼的事情，已經徹底傳遍了大街小巷。
    偏巧那日天晴，市井熙攘。
    贏世民換了便裝，也沒急著回宮，而是興致勃勃地在長安街頭閑逛。
    心裏還在回味李北玄那驚叫時的表情，幾次忍俊不禁，差點笑出聲。
    直到他走到一處賣醬鴨的小攤前，剛準備掏錢買一隻解饞，忽聽街邊茶棚裏，一老者叉腰講得起勁。
    “嘖嘖，你們是不知道啊，剛剛那靖王舊宅裏，出大事了！先是一聲鬼嚎，後是一聲人嚎，接著又來了個雌雄莫辨的尖嗓門兒，聽得我家大狗都鑽床底下去了！”
    旁邊一人驚道：“真的假的？那宅子不是給定遠伯用了麽？他不怕鬼的咩？”
    “怕！怕得很啊！”
    老者一臉得意，“聽說人都嚇傻了，當場叫娘！你說這鬼鬧得邪乎不邪乎？”
    聽到這段對話，贏世民手裏那串銅錢“嘩啦”一聲落地，臉色瞬間從悠哉愜意變成了鐵青。
    他當然知道這事沒鬼。
    問題是，百姓不知道啊！
    而且，問題還不僅僅在於傳謠。
    作為皇帝，贏世民對“鬼神”二字，是極為敏感的。
    並非他迷信，恰恰相反，身為帝王，贏世民深知，“鬼神”從來不僅僅是民間傳說，而是一種極其危險的政治符號。
    贏世民自幼受教於太傅之手，年少時便知，曆朝曆代，凡大亂將起，必先妖言惑眾。
    凡氣數將終，必現鬼魅之說。
    “鬼神”的出現，從來不是天啟，而是人心浮動的征兆。
    他登基之初，朝局未穩，北地有叛軍殘部未清，江南財賦未收。
    便有江湖術士借天象之說，造謠“星沉北鬥，主亡其國”。
    這類謊言雖被他及時壓下，背後的人也被一並斬了，可那段日子他夜夜夢見北鬥隱光，醒來滿身冷汗。
    自那以後，他便對“神神鬼鬼”尤為忌憚。
    不僅禁止在宮中談論陰祟之事，還專設密司監察坊間言論，一有妖言惑眾之跡，立刻處理。
    朝中大臣都明白，贏世民寧可臣下對他直言奏事，也不願聽百姓背後議論什麽“鬼宅”、“冤魂”、“邪氣衝宮”一類話頭。
    他最忌的，不是鬼。
    而是“鬼”的背後，那種能穿牆破戶，能動搖民心的流言。
    那種隻需幾句話，便能讓一個宅邸空置，讓一條街冷清，讓一個原本穩固的政權，生出裂痕的流毒。
    更要命的是，鬼神的傳說，總是披著無從證偽的外衣，傳得越廣，越真假難辨。
    它不像政敵，可以誅殺。
    不像敵軍，可以征討。
    隻是一句“聽說”，便能勝過萬千檄文。
    萬一有人借著此事造謠生事，那……
    “這小混蛋……又特麽給我找麻煩！”
    贏世民冷著臉扔下幾枚銅錢，連醬鴨也沒拿，拽著仍驚魂未定的房如晦，快馬加鞭就到了藍田。
    彼時，李北玄還在喝安神茶。
    他是真被嚇到了，被房如晦那老小子給嚇到了。
    房如晦平時看上去挺穩重的一老頭，怎麽叫喚起來那麽來勁？
    揉了揉耳朵，李北玄現在還覺得腦袋瓜子裏嗡嗡響。
    然而，還未等他心緒徹底平複下來。
    大門外，突然傳來了“哐當”一聲巨響。
    贏世民風風火火的闖了進來，人還未到聲先至，不待進門便大著嗓門道：“小兔崽子給我出來，這事兒你得給我……”
    然而，說到一半，贏世民頓時不吭聲了。
    因為李北玄早特麽被他那一大腳嚇得呆住了。
    贏世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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