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3章 世道多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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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月初,晉陽終於等來了春天。
    這片被雪災和叛亂雙重碾壓過的土地,在沉寂了一個漫長冬季後,終於迎來了第一場真正意義上的回暖。
    風不再裹著冰霜,地麵也不再結硬成鐵。
    田野裏的水渠開始解凍,草根抽芽,柳枝返青。
    盡管比往年遲了整整半個月,甚至到了三月底,城外的地還凍得像石頭一樣敲不動。
    但春天終歸是來了。
    春天意味著什麽?
    意味著土地還活著,意味著百姓還能種下希望。
    意味著這個差點被壓垮的地方,還有機會重新站起來。
    而對於李北玄來說,這個遲來的春天,不隻是自然的氣息,而是政務重啟、重建秩序的信號。
    早在三月中旬,他便與贏高治帶人下田巡堤、測地勘渠。
    晉陽受災太重。
    雪災、流民、地方官倉惶亂政,導致整整兩個郡地的農務耽擱。
    若是春耕再誤,那就真成死結了。
    秋糧砍半,百姓沒飯吃,朝廷沒稅收,士兵沒軍餉。
    到時候,不用再來一個鄭氏,“玄武門”又得卷土重來。
    所以這場春耕,哪怕天還沒徹底轉暖,李北玄也咬著牙催著幹。
    水車一批批調來,不夠就拆縣衙的木料趕製。
    農具從周邊三州急調,不夠就讓鐵匠連夜打製。
    耕牛按戶分配,有地的先用,沒地的拚戶輪轉,別想誰吃獨食。
    就這麽折騰了十來天。
    到四月初一,晉陽東南兩縣三十六坊,一萬七千多畝冬田,全部開犁完畢。
    百姓看著牛走在地裏,種子一把把撒進溝裏,那種塌了一整個冬天的心,終於有了點實感。
    春天來了,日子能過了。
    “還好從潞川帶了不少糧種、豆種,又找李烈將軍從並州調來了一些,春耕這關算是扛過去了。”
    贏高治坐在西廟大堂,看著縣署送上來的奏報,終於露出了真心實意的笑容。
    而李北玄靠在椅背上,仰頭望著廟頂那張老舊的匾額。
    木頭被歲月熏得發黑,上頭“民生在勤”四個字依稀可辨。
    他沉默了一會,才慢慢吐出一口氣。
    “春耕是結束了沒錯。”
    李北玄聲音裏帶著疲憊,又帶著一絲慶幸,“但現在還是青黃不接的年頭。殿下,咱們回京之後,還得上書。”
    他倒不是故意給贏高治潑冷水,隻是事實如此。
    “咱們還得上書,調糧。”
    “潞川、上黨、蒲州……周邊隻要還有餘糧的地方,全得想辦法撥一些過來。”
    “春耕不算什麽,糧食不是一天就能長成的,四五月份青黃不接,咱們還得想辦法,讓晉陽把這段空檔期熬過去。”
    “等到了秋收,這口氣才算是真喘過來了。”
    聽到這話,贏高治的笑意變淺了一些。
    他們這些皇子,自幼便跟著贏世民學農事。
    這些道理他都懂,但是眼下聽李北玄如此說來,隻覺悲涼。
    “世道多艱啊……”
    贏高治看著窗外田野上遠遠走動的農人。
    過了片刻,才慢慢開口。
    語氣裏透著幾分說不清的沉重:“本王自小長在深宮,雖也常聽史書講兵荒馬亂,可真到了眼前,才知道百姓的日子,能苦到這般地步。”
    李北玄聞言,笑了笑。
    那笑意裏帶著幾分無奈,更多的卻是世故。
    “殿下,這世道一直就是這樣。”
    他垂下眼,語氣平靜,像是在說一件早就爛熟於心的老事:“勞苦大眾,就是按年數著過日子的。”
    “年好,家裏就能吃上米麵。年不好,孩子就要喝稀湯,老人就得挨餓。”
    “春天盼夏天,夏天盼秋收,秋收盼來年……”
    “不是今年特別苦,殿下……是年年都這麽苦。”
    贏高治聞言,怔住了。
    過了好半晌,他才緩緩開口。
    可提的不是農事,反而是另一件事情。
    “按律……麻穀嶺那十萬流民,皆屬聚眾擾亂、私結逆徒。”
    “按朝廷刑典,本該一一論罪,輕則徒役,重則流放,若牽連造反之事,按律……該誅。”
    贏高治說到這裏,頓了頓。
    手指握緊成拳,又慢慢鬆開。
    “可如今想來……”
    贏高治說到這裏,語氣中帶著幾分真切的悲憫:“可如今想來,他們誰真想造反?那十萬流民,誰願意拿刀拚命?他們隻是為了活下去,為了一口飯吃罷了……”
    話音落地,堂中一靜。
    李北玄微微抬頭,定定地看了他一眼,神情裏帶著幾分罕見的欣慰。
    隨後,嘴角輕輕勾起,露出一個淡淡的笑。
    能以“孝”聞名天下的皇子,果然不是一個隻會裝模作樣的陰狠之人。
    和暴虐的贏高明、陰毒的贏高熙不同。
    贏高治是真的還有幾分良心。
    他並不是一個實打實的政治生物。
    “殿下……”
    李北玄輕聲開口。
    聲音不急不緩,帶著幾分暖意,“我還想著,過兩日等春耕完了再提這件事。沒想到,你先想到了,孩子,你長大了。”
    贏高治:“……”
    聽著李北玄熟悉的嘴賤,贏高治連生氣的心都升不起來,隻好哭笑不得的瞪他一眼。
    隨後笑著問道:“那李兄,你怎麽看?這折子咱們怎麽寫?”
    李北玄聞言,想了一會兒。
    過了片刻,才緩緩開口道:“罰,是肯定要罰的。”
    “畢竟,律法是律法。若一點不罰,朝廷的麵子就沒了,地方上也會跟著學樣。以後隻要鬧饑荒,人人都上山當賊,那還怎麽治?”
    然而說到這裏,李北玄卻話鋒一轉。
    語氣也沉了幾分:“可他們終究不是逆徒。殿下,你也看見了,他們餓到那種地步,才被人挑唆。真要按叛亂來論,他們根本不配那兩個字。”
    “所以,按律要罰,但我建議罰輕一點。”
    “主謀、帶頭結夥的,判個遠徙,發到邊郡充役。其餘大多數人,記過、贖罪,編入屯田。
    該種地的種地,該服役的服役。”
    “不讓他們覺得朝廷軟弱,但也不能讓他們覺得,朝廷一點活路都不給。”
    “殿下,這麽安排,你覺得如何?”
    李北玄說的有條不紊。
    而贏高治聽完,重重地點了點頭,笑道:“好,就依李兄所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