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城之內，禦書房的窗欞半開。
    初夏的熱風裏，透著幾分宮裏獨有的沉悶氣息。
    常塗已經在門外等候多時，見李北玄從殿外廊下踏步而來，趕忙迎上去，笑吟吟地打了個稽首：“伯爺，陛下在裏頭等您呢。”
    “等我？”
    李北玄心裏咯噔了一下。
    但麵上，卻依舊掛著一副人畜無害的笑。
    謝過常塗後，腳步半點不慢，徑直跨過門檻。
    禦書房內，贏世民正坐在案後批閱奏折，頭也沒抬，隻是在聽到腳步聲靠近時，才慢慢放下手中的筆。
    隨後抬起眼皮，掃了李北玄一眼。
    嘴角勾出一點玩味的弧度，皮笑肉不笑道：“怎麽？朕的愛卿病好了？收了錢就沒病了？”
    李北玄：“……”
    不是吧？
    贏二這老小子夠直接的啊。
    連盯著他的事兒，都毫不掩飾地說出來。
    畢竟那三口楠木大箱子，是昨晚才剛送到鎮國公府的。
    結果今天早上，贏世民就知道信兒了。
    這說明什麽？
    說明鎮國公府的裏裏外外，怕是塞滿了皇帝的眼線。
    恐怕連他和贏麗質一天叫幾次水，都有人能給匯報到禦前。
    不過，有眼線這事兒，屬於雙方心照不宣的潛規則。
    你裝沒發現，我也裝不知道。
    大家各幹各的，互不拆穿。
    於是李北玄壓根沒去理會贏世民這句帶刺的話，反而笑嗬嗬地走到禦案前，落落大方地在常塗搬來的圈椅上坐下，一臉真誠地拱手道：“是的，沒錯，還是陛下您了解我。”
    一句“還是陛下您了解我”，說得無比理直氣壯。
    贏世民本來是想借這話敲打他兩句，結果到最後，竟是被他這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態度噎得半天沒說出話來。
    良久，才搖頭笑了一聲。
    無奈道：“你今天來幹什麽？不會是來找朕炫富的吧？”
    李北玄聞言，連忙搖頭，小嘴兒抹了蜜，當即道：“陛下富有四海、家有天下，我哪敢在您麵前炫富啊？昨兒那點兒東西……咳，放您這兒，不夠塞牙縫的。”
    贏世民挑眉：“……”
    這小子天賦異稟，誇人都能誇出一股子欠揍味兒。
    好話說出反話的效果，他算是爐火純青了。
    於是贏世民懶得跟他耍嘴皮子。
    手指在案上輕輕一叩：“又問你一遍，你來幹嘛？”
    “兩個事。”
    見贏世民有些不耐煩了，李北玄立刻正色。
    舉起兩根手指頭道：“一來，打聽打聽老安國公的案子，如今進行到哪一步了，二來，聊聊吐蕃互市。”
    聽到第一句話時，贏世民還沒什麽表情。
    但聽到第二句話後，贏世民的眼神“唰”地一冷。
    隨後，冷冷的斜李北玄一眼，嘲道：“好家夥，收了錢就真辦事？昨晚收的，今兒就替人說情來了？你是吐蕃的狗？”
    “陛下冤我！”李北玄連連擺手：“吐蕃算雞毛啊，還配讓我給他們當狗？我不是來給他們說情的，隻是……有點納悶。”
    贏世民盯住他，“納悶什麽？”
    李北玄摸了摸下巴，整理了一下思緒。
    從昨晚開箱之後，李北玄就感覺不對勁了。
    因為葛爾東讚送來的禮，太重了。
    這“重”，不是對於李北玄而言的，而是對於吐蕃來說的。
    按理說，吐蕃雖大，礦也不缺。
    可它的經濟結構，本質仍是以部落遊牧為骨架。
    牧場、貢賦、戰利與封賞決定流轉。
    市易雖有，卻多在驛站、關口、寺院與驛堡一線的點狀集市，遠沒到國中處處用錢的程度。
    大量交易靠物物交換，鹽、茶、布、酒、馬、皮張、酥油，如此循環。
    而“窮”這個字，在簿冊上不一定顯眼，但在貨幣層麵格外紮眼。
    吐蕃地盤不比武朝小，資源、人口、兵力都不缺。
    可因為幣製不統一、金銀流通不足、信用體係稀薄，它缺的是“把東西變成隨處可用的購買力”的能力，缺的是穩定而廣闊的變現渠道。
    所以放在武朝記賬的尺度裏，吐蕃其實很窮。
    可就是這樣一個在貨幣層麵先天不足的對手，一口氣砸出足有一百萬兩白銀的厚禮給他李北玄。
    而這還隻是來他這邊的。
    以吐蕃此番求互市的急切，給晉王贏高治那邊送的，絕不會比他的少。
    兩路同時壓上重注，幾乎是砸鍋賣鐵地要把通商互市給砸開。
    吐蕃人，圖什麽？
    李北玄說完，一臉認真的看著贏世民：“陛下，您知道嗎？或者說，您知道這不對勁嗎？”
    而贏世民聽完這一番話，臉上先是微微一怔。
    隨即，露出一抹驚訝之色。
    的確。
    這趟吐蕃來京，是鐵了心想把互市砸開。
    而且胃口不小，不隻是買賣那麽簡單。
    不過這層盤算，朝裏真能看明白的人不多。
    他還是昨晚收到消息後，緊急召見了三閣老，連著跟三閣老反複掂量、對著邊報和密探回信一點點摳了半宿，才琢磨出了一點脈絡。
    結果李北玄就憑對方下重注的一份禮，直覺的就感覺到了不對勁的地方。
    這小子……還是那股子招人牙癢的靈透勁兒。
    想到這裏，贏世民有些感慨地瞥了李北玄一眼。
    隨後笑了笑，目光又帶了點古怪。
    伸手指了指李北玄，輕嗤道：“還不是因為你小子？”
    “……啊？我？”
    李北玄指指自己鼻子，直接一臉懵逼。
    不是，他跟吐蕃真是一點關係都沒有啊。
    他們是純恨的關係啊。
    吐蕃人來找武朝互市，這屬於國策層麵的東西了吧？
    跟他有毛關係？
    “陛下，天地可鑒，我冤——”
    “別叫喚，聽我說。”
    贏世民有些不耐的擺了擺手。
    隨後，突然問到：“人和，你給我說句老實話。”
    “我問你，藍田那邊你折騰出來的化學實驗室，肥料的事做到哪步了？”
    李北玄想了想，很老實：“現在化學實驗室那邊已經有了不小的突破。”
    “最早的複合肥要靠廄糞打底、再兌灰堿、石灰、骨粉，量上不去、味兒還大。”
    “最近我們改了路數，用鹽鹵裏析出的氯鉀、配西北產的硝礦，再加烘焙過的磷粉、石膏，基本能做到不用糞便就能下地見效。”
    “小麥、黍稷、青稞都試過，畝產能穩定抬一個檔次。”
    而贏世民聞言，毫不意外的“哼”地笑了一聲：“就是因為這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