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1章 殺還是不殺,這是一個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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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股寒意,從腳底直竄腦門。
    張樸幾乎尖叫出聲。
    而就在這電光火石之間,張樸忽然明白了一件事。
    他根本沒有機會去太極殿。
    於是,下一刻,張樸強忍住發抖,艱難地抬腳,裝作什麽都沒察覺般,繼續朝外走去。
    雖然沒有回頭,但張樸卻能能感覺到,那幾名宮人的目光如針一般,釘在自己後背,冷得讓人骨頭發麻。
    一路無話。
    張樸沒敢動,隻是機械的擺動雙腿。
    甚至不敢回頭去看那些宮人。
    隻能一步一挪,強迫自己維持著平穩的步伐,像是全然不覺身後有人尾隨。
    不知過了多久,張樸終於走過了大明宮的長長甬道,走過了冷清的宮門。
    直到宮門洞開的那一瞬,他才敢稍稍加快腳步。
    仿佛生怕身後伸來一隻手,將他硬生生拽回去。
    出了宮門,迎麵撲來的夜風帶著塵土與寒意,直灌進喉嚨裏。
    他猛地一陣咳嗽,心頭卻湧上一股劫後餘生的荒涼。
    可那股寒意並未真正消散。
    因為直到出了宮城,那幾名宮人,竟依舊不緊不慢地跟著。
    沒有退去,依舊如影隨形。
    於是這一路,張樸像是走在刀尖之上。
    直到回到自家府邸,關上大門,吩咐仆役點起燈火,終於與那幾道人影隔開了一層高牆,張樸才撲通一聲跌坐在廳堂之中。
    雙手顫抖,額頭冷汗淋漓。
    他知道,今晚自己雖活著出了東宮,卻未必是真正安全。
    因為他很清楚,自己雖然走出了東宮,回到了府上,可背後那幾道陰影,恐怕並不會真正散去。
    贏高明已經動了心思,他今日能苟活下來,未必代表明日還能苟活。
    想到這裏,張樸忽然覺得,這一夜,自己怕是睡不著了。
    而另一邊,贏高明也沒睡著。
    夜已深沉,東宮本應靜謐,唯有守夜宮人的腳步聲偶爾從遠處傳來。
    然而他卻翻來覆去,始終無法入眠。
    張樸的身影、那雙布滿血絲的眼睛,還有他最後那句“臣……什麽也沒聽見”,不斷在他腦海裏回蕩。
    越想,贏高明便越覺得心頭煩躁,甚至翻來覆去,好像床上有釘子,怎麽躺都睡不好。
    於是贏高明隻好翻身坐起來,取來茶幾上的酒壺,就著酒壺喝了起來。
    “殿下,怎麽了?腿又疼了?”
    察覺到身側的動靜,稱心迷迷糊糊的翻身坐了起來。
    而贏高明卻擺了擺手,輕聲道:“睡吧,跟你無關。”
    等到稱心再度睡下之後,贏高明才徐徐呼出一口氣濁氣。
    他知道,他今日說了大錯特錯的一句話。
    “殺五百人,豈不定?”
    這七個字,如同雷霆,足以毀了他。
    若真傳到父皇耳裏,縱然他是嫡長,縱然有萬般護短,也絕無可能保住太子之位。
    因為這已不是一句輕佻的妄言,而是實實在在的亡國之音,是昭示天下的暴君之語。
    張樸聽見了。
    他很清楚。
    而那一瞬間,贏高明心裏冒出的第一個念頭,便是殺了張樸。
    可是……他做不到。
    至少,今晚他沒法做到。
    他在東宮之中,可以隨意殺幾個小內侍,或者拿幾個太監宮女開刀。
    那樣的事他幹過,甚至已經成了發泄怒火的日常。
    可張樸不同。
    張樸是有品級的官員。
    是朝廷欽點的學士。
    更是他的詹事,名義上的太子老師。
    這種人,不是說殺就能殺的。
    若他真敢在東宮動手,那跟讓張樸把那句話親口宣揚出去並無區別。
    朝廷百官會群情激憤,父皇也必會聞聲震怒。
    他不能冒這個險。
    所以當時,他隻能忍。
    於是,他派了幾名心腹宮人,護送張樸出宮。
    名為護送,實則監視和警告。
    他要確保張樸能安穩地回到府裏,不會在半路上直奔太極殿。
    而這一招,不過是權宜之計。
    過了今晚呢?
    張樸會怎麽選?
    他會把這話說出去嗎?
    還是會,替自己保守秘密?
    理智上,贏高明願意相信第一個。
    可情感上,贏高明卻更偏向於第二個可能。
    是的,贏高明還有少有的一點點情感。
    回想起今日的情形,贏高明隻覺得心中五味雜陳。
    那時,張樸滿頭冷汗,額角血痕未幹,卻依舊不肯退讓半步。
    那一聲聲苦口婆心的勸諫,像是一個父親在罵不成器的兒子。
    他甚至想起,自己氣急時踹了張樸一腳,還砸了他一個茶盞。
    可張樸仍舊硬著脖子,不肯屈服。
    直到最後一刻,他也沒說“臣不敢言”。
    他說的是“臣什麽也沒聽見”。
    這兩句話是不一樣的。
    前者,是礙於太子威嚴不敢說。
    而後者,卻意味著張樸知道了大逆不道,卻願意替他遮掩。
    意味著張樸不隻是怕死,而是真的在護他。
    想到這裏,贏高明忍不住譏諷的冷笑一聲。
    可心口,卻微微一顫。
    他其實明白,張樸是真的認自己這個太子。
    否則,怎會苦口婆心至此?
    怎會在東宮之中,連死都不怕?
    想到這裏,贏高明的呼吸慢慢平穩下來。
    “張樸這老東西,終究是忠心的。”
    “既然是忠心的,那他應該能理解我。應該能原諒我。今日那句話,不過是一時情急,話趕話說出來的。不是出自本心。他會明白的。”
    這樣想著,贏高明的眼角,竟然微微濕潤。
    畢竟,他一向被朝中群臣所輕視。
    說他昏庸,說他無能,說他暴虐殘忍。
    可唯獨張樸,總還在苦苦勸著他,不離不棄。
    這種情誼,說不動搖,是假的。
    於是。
    殺,還是不殺?
    這個問題又一次浮上心頭。
    半晌,贏高明忽然吐出一口氣,做出了決定。
    “再留他兩日。”
    “等過了這陣風頭,再給他挑個體麵的死法。也算是對得起他一片忠心。”
    這個念頭一旦生出,贏高明心裏竟然生出幾分滿足。
    他覺得自己寬厚、仁慈,甚至有點像父皇那樣的胸懷。
    畢竟若換作旁人,他何必多給兩日?
    可他卻給了張樸體麵,甚至,給了他活到後天的機會。
    想到這裏,贏高明欣慰的笑了。
    “老師啊老師,你對孤有情,孤也不能絕情。就這麽定了,三天……”
    說完,贏高明安心的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