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6章 凡有新器,必伴隨新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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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小子,是不是故意抬杠?”
    半晌後,贏世民差點被氣笑了。
    而李北玄攤開手,神色認真:“我沒有抬杠,我是真的想知道。”
    廳中一時靜了片刻。
    贏世民盯著他看了許久,忽然咧嘴一笑,眼神裏閃著一抹狂傲:“那就繼續打!你不是說,咱們腳下的土地是個大土球嗎?那便把這整個土球都打下來!”
    “哪怕走到天邊,也要把所有的煤都挖幹淨!”
    說罷,贏世民擺了擺手,不耐煩道:“行了,你小子別故意刁難人了!”
    “別再讓朕從你嘴裏聽見什麽,如果土球上的煤也挖完了怎麽辦之類的蠢問題了,朕不想聽!”
    李北玄:“……”
    贏世民居然預判了他的預判!
    一時間,李北玄居然有點想樂。
    他本來還準備來一句“那要是土球上的煤也挖完了呢”,結果沒等自己開口,贏世民就搶先堵死了路,打斷了他的技能。
    可樂過之後,李北玄心頭那股勁兒反倒被徹底勾了上來。
    要說一開始,他是真沒打算跟贏世民死磕。
    畢竟在李北玄眼裏,跟古人講環保、講資源枯竭、講環境惡化,這不是對牛彈琴嘛?
    古人思維就是天道循環、地力無窮。
    李北玄是沒打算較真的。
    但贏世民這態度太氣人了。
    油鹽不進,隻進特麽的油鹽。
    於是李北玄心裏那股穿越者的驕傲,此刻被這態度徹底點燃了。
    他就不信了。
    自己讀過那麽多曆史書,見過那麽多新聞報道,腦子裏一肚子的後世經驗,難道,還說服不了一個七世紀的土著?
    於是,李北玄收起笑容,正色開口:“趙叔叔,我不說遠的,就說近的。”
    “煤挖完了,坑怎麽辦?”
    贏世民一愣,下意識道:“還能怎麽辦?礦挖空了,自然就換下一個唄。”
    然而聽見這話,李北玄卻冷笑一聲:“那礦坑大如山穀,深不見底,百姓在旁邊生活,莊稼能種?水能流?坑塌下去,房屋被吞,人命該怎麽算?您總不能派兵去填吧?移山?填海?這像話嗎?”
    贏世民:“……”
    李北玄見他啞口,心中暗暗一爽,趁熱打鐵,繼續逼問:“再者,煤燒出來的煙怎麽辦?您昨夜進宮的時候,看到藍田的工坊了吧?那一爐煤下去,整個天井裏都是嗆人的黑煙,工匠們咳得嗓子冒血。”
    “一家工坊尚且如此,若千家、萬家一齊燃燒,會是什麽景象?渭水會變黑,長安的天也要被煙壓住。到那時,百姓連氣喘不上來,誰還能活?”
    贏世民聞言,神色終於鄭重了幾分。
    但想了想後,還是有些不服的抬杠道:“煙嘛,總能想法子散掉吧?再說了,火爐本就嗆人,不是新鮮事。”
    李北玄盯著他,冷冷道:“是,火爐冒煙不新鮮,可若天下工坊、城池,皆燃煤而生煙,到時滿城霧霾,寸步難行,白日不見青天,難道陛下還能派兵去驅散雲霧?”
    贏世民:“……”
    他本能地想要反駁,可話到嘴邊,卻忽然頓住。
    因為他忽然意識到,這個問題,自己竟然真的沒有答案。
    而李北玄見狀,幹脆一股腦把剩下的問題都拋了出來。
    “還有,煤礦必然要有人挖。眼下不過幾百個工匠下井,尚且死人不斷。”
    “若大規模開采,數十萬、上百萬勞力沒日沒夜在地底作業,生死安危,工期調度,誰來管?誰來擔責?若塌井,若哄搶,若反叛,您打算怎麽辦?”
    聽到這裏,贏世民臉色一變,眉頭擰緊。
    這一次,他再也無法輕描淡寫。
    因為李北玄說的,不再是虛無的未來,而是擺在眼前、遲早會遇到的現實。
    贏世民雖然不懂什麽環境保護,不懂資源枯竭。
    但他是統治者,是帝王。
    他讀過史書,知道世間任何大變革,都不是無聲無息的。
    凡有新器,必伴隨新亂。
    正如幾百年前,漢武帝時的鹽鐵官營。
    那時候為了增加國庫收入,武帝采納了桑弘羊的建議,設立均輸法,收鹽鐵之利。
    此法一出,國庫的確富足了,可民間怨聲載道。
    因為鹽鐵本是百姓賴以為生的行當,一旦收歸官府,民間生計頓斷,於是盜賊四起。
    史書上寫得清楚,漢武帝晚年幾乎被稅賦壓得透不過氣。
    再比如,隋煬帝開大運河。
    大運河千年受益不假,可當年役使的百姓,死傷無數。
    勞役繁重,怨氣積聚,終成隋末天下大亂的導火索。
    亦或者,是魏晉以來的屯田製。
    屯田製,原本是解決軍糧問題的好法子。
    可一旦推行,士兵既當農夫,又當兵卒。
    戰時無人可戰,農時無人可耕,反而弄得兩頭都荒。
    想到這些例子,贏世民心裏一震。
    他抬起頭,盯著李北玄,目光第一次真正帶上了幾分凝重:“人和,你的意思是,這蒸汽機若大規模推行,未必是純粹的利,反倒會衍生新的禍患?”
    李北玄緩緩點頭:“正是。”
    贏世民沉默了。
    忍不住回憶起昨夜收到的奏報。
    藍田工坊徹夜不熄,爐火通明,數十學子與工匠在那鐵皮飛輪前歡呼雀躍。
    當時贏世民聽說此事後,興奮到不能自抑。
    那時的他,本以為那是國之幸事,是富國強兵的起點。
    可現在細一想,背後潛藏的風險,確實不容忽視。
    而且,帝王的直覺還告訴贏世民。
    若這東西真能推動天下的生產力,那勢必會打破舊有的秩序。
    比如工坊。
    原本織布靠女工一梭一梭慢慢織,紡車靠手搖。
    可若有了蒸汽機,數十人之力,可由一台鐵疙瘩取代。
    那這些女工,要如何安置?
    再比如兵甲。
    若鐵匠鋪不再靠人力打鐵,而是靠蒸汽錘晝夜不停地砸鐵,兵器產量必然激增。
    那軍備要如何調控?
    若軍閥、節度使各自掌握工坊,他們會不會反過來仗恃武器造反?
    再比如賦稅。
    若煤炭成為根本,國庫如何分配?
    礦井之利要歸誰?
    官府?
    士族?
    還是百姓?
    一旦分配不公,矛盾必然激化。
    贏世民想到這裏,眼神終於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