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乘風默默地看著廖偉，目光深邃如古井無波。
    窗外忽然飄進一片梧桐葉，在兩人之間的桌麵上輕輕打著旋兒。
    李乘風伸手接住落葉，指尖泛起一絲青光，葉片瞬間化作點點星光消散在空氣中。
    “不錯，就是今日。”
    李乘風長歎一聲，那歎息仿佛穿越了百年時光，帶著說不盡的滄桑。
    李乘風修長的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剛剛拿出來的一枚古樸玉佩——這是當年圍殺魔熊王時，廖偉在鎮裏找人為自己打造的召喚靈物。
    上一次在蘭州城看見廖偉時，李乘風就看出廖偉體內生機已如風中殘燭。
    那枚“燃血丹”本是他在靈霄大陸上得到的，能強行激發人體潛能，為廖偉續命一、兩年。
    可沒想到這個倔強的老部下竟拖家帶口，千裏迢迢來懸空島尋他。
    這一路舟車勞頓，讓原本就所剩無幾的壽元又折損不少。
    廖平湘手中的茶盞“當啷”一聲掉在地上。
    少年瞪大眼睛，嘴唇顫抖著卻說不出話來。
    他想起這一路上太爺爺時常在深夜咳嗽，卻總說是風太涼的緣故。
    現在想來，那些咳在手帕上的暗紅痕跡...
    “湘兒。”
    廖偉拍了拍重孫的肩膀，臉上竟浮現出釋然的笑容。
    他太清楚李乘風的能耐了——當年在文屋山脈，李乘風不光能殺魔獸，治病救人也不比祭司差。
    如今團長說他大限將至，那定然是分毫不差。
    老人轉頭望向窗外，懸空島的雲海正被陽光染成金紅色。
    他忽然想起幾天前，小孫女把最心愛的布娃娃塞進他行囊，奶聲奶氣地說要給“神仙爺爺”當禮物。
    這短短幾個月的安穩日子，已經是他們廖家幾代人都不敢想的福分了。
    “團長。”
    廖偉的聲音突然變得格外清晰，渾濁的雙眼也明亮起來，像是回光返照：
    “湘兒這孩子...…”
    他頓了頓，布滿皺紋的手緊緊握住重孫的手腕：
    “練武資質平平，處事也不夠精明，但勝在赤誠。您交代的事，他就是拚上性命也會給您辦好。”
    李乘風微微頷首。
    懸空島內有他布下的守護大陣，就是隻螞蟻想惹事都得先過他這一關。
    他現在需要的從來不是多麽驚才絕豔的幫手，而是...…
    “家中可還有別的牽掛？”
    李乘風輕聲問道，指尖在桌麵輕輕一敲。
    一杯新沏的“忘憂茶”憑空出現在廖偉手中，氤氳的熱氣中隱約有符文流轉。
    廖偉捧著茶盞的手突然不再顫抖。
    他望著茶水中倒映的自己——那張蒼老的臉龐上，依稀還能看出當年那個舉著盾牌衝鋒的年輕戰士的影子。
    “沒有了，沒有了。”
    老人連說兩遍，嘴角揚起滿足的弧度：
    “托團長的福，幾個孩子都修煉出了鬥氣，就是沒修煉出鬥氣的，也都被團長給了份肥差...…”
    他說著突然咳嗽起來，指縫間滲出暗色的血絲，卻還是堅持說完：
    “一切都好。”
    李乘風默默從懷中取出一方素白手帕。帕角繡著朵小小的蓮霧花——這是當年風月鎮最盛行的紋樣。
    廖偉接過手帕時，兩人的手指都有瞬間的顫抖，仿佛同時想起了那個開滿蓮霧花的法陣結界），想起了他們曾經並肩生活的歲月。
    窗外的雲霞愈發絢爛，將整個廳堂映照得如同夢境。
    廖平湘突然發現太爺爺的銀發在陽光中泛著奇異的光澤，像是要隨著那漸漸消逝的光線一同消散似的。
    少年死死咬住嘴唇，眼淚卻還是大顆大顆地砸在地板上。
    ……
    懸空島的很多人今日都驚訝地發現，一向深居簡出的大魔頭李乘風，竟親自送廖偉回家。
    消息如風一般傳遍整座懸空島，無數公會、世家子弟趕了過來，許多人眼中滿是驚詫與不解。
    要知道，李乘風向來神秘莫測，即便是島上的各大勢力聯絡員，平日裏也不可能見他一麵。
    可今日，他竟破例現身，甚至親自陪同一位垂垂老矣的普通人歸家，這簡直前所未聞！
    “那廖家……不是才搬來幾個月嗎？”
    有人低聲議論。
    “聽說廖偉年輕時曾追隨過島主，但沒想到島主竟如此念舊情……”
    “可廖偉不過是個普通人，壽元將盡，島主何至於親自相送？”
    “聽說當年也是中級盾武師，隻不過後來修為被廢，這才……”
    “哦！是什麽人做的……”
    “去南關碼頭的孤魂嶺看看，那裏麵有兩個宗師魂魄正在被日夜灼燒。”
    “哦，那噬魂……李島主可是護短的很啊。”
    李乘風神色平靜，步履沉穩，與廖偉並肩而行。
    他的出現，讓整條街道都陷入了一種奇異的寂靜，仿佛連風都不敢輕易吹拂。
    廖偉居然也健步如飛，臉上帶著釋然的笑容，時不時側頭與李乘風低語幾句，像是老友敘舊，又像是最後的告別。
    廖平湘跟在兩人身後，眼眶微紅，卻強忍著沒有落淚。
    他知道，太爺爺的時間不多了。
    回到家沒過多久，廖家便傳出了廖偉的死訊。
    消息一出，懸空島再次震動。
    打聽之後，眾人這才恍然大悟——原來李乘風早已察覺廖偉大限將至，今日特意請他赴宴，為他送行，甚至親自送他歸家，讓他能在最後的時光裏，體麵地走完這一生。
    “島主……竟如此重情重義？”
    有人低聲感歎。
    “據說百年前，廖偉曾追隨島主征戰四方，雖修為不高，但忠心耿耿……”
    “難怪島主會如此待他……”
    一時間，懸空島上議論紛紛，有人感慨李乘風的念舊，也有人暗自揣測，廖家是否從此會更加得到島主的特殊關照。
    然而，李乘風並未再出現。
    他仿佛隻是做了一件再普通不過的事——送別一位故人。
    可所有人都知道，這絕非尋常之舉。
    因為他是李乘風。
    是那個最近威震四海、獨掌懸空島的魔道巨擎。
    而他今日的舉動，讓所有人明白了一件事——
    在他眼中，有些情誼，縱使百年過去，依舊值得他親自相送。
    透過“遠望之瞳”，李乘風靜靜地注視著廖家大門外的喧囂景象。
    四車道的青石大道上，各式華麗的車駕擠得水泄不通，車轅上懸掛的各家徽記在陽光下閃爍著刺眼的光芒。
    若不是空中盤旋著數十隻懸空島的飛行靈蟲在威赫四方，恐怕那些急於獻殷勤的訪客們早就把廖家門檻踏破了。
    李乘風嘴角泛起一絲淡淡的苦笑。
    這些趨炎附勢的家夥見不到自己，自然會把主意打到能見到自己的廖家人身上。
    他清楚地看到，那些平日裏趾高氣揚的學院、公會人員，此刻正捧著禮單在廖家門前恭敬等候；幾位在島上頗有名望的煉丹大師，也放下身段親自登門吊唁。
    這般陣仗，恐怕連廖偉本人都想象不到。
    掌心中傳來溫潤的觸感，李乘風低頭凝視著那塊古樸的魔熊召喚玉牌。
    指尖輕輕撫過玉牌上粗糙的紋路，李乘風的眼神漸漸柔和。
    這東西當年對自己而言就毫無用處，如今更是形同雞肋。
    但他始終帶在身邊，從風月鎮到伯納斯，最終來到懸空島，跨越了兩個世界，曆經百年光陰。
    窗外傳來悠揚的鍾聲，李乘風將玉牌鄭重地收入儲物袋，轉身望向“跨界鍾”——下一次就回到靈霄大陸。
    輝瀾大陸已經沒有什麽值得留戀的了，就連當年那個總擔心自己吃不飽的苗小荷，如今也已是金丹大圓滿的修士。
    想必以她的天賦和實力，結嬰也是指日可待。
    “該走了。”
    李乘風輕聲自語，袖袍無風自動。
    懸空島隻是他溫養“九陣妖塔”的臨時居所，隻待本命法寶恢複如初，就能啟動跨界傳送。
    李乘風看了眼“跨界鍾”上的一處坐標，那裏是靈霄大陸的位置——那裏，還有一場百年前未了的恩怨等著他了結。
    夜風拂過窗欞，帶走了室內最後一絲溫度。
    李乘風的身影漸漸模糊，就像百年前那個在風月鎮酒肆裏舉杯暢飲的年輕團長，終究要隨著時光一起，消散在記憶的長河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