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5章 推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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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希安望著堂下哭得肝腸寸斷的張氏,喉結微微滾動。陽光透過樹葉在她臉上投下明明滅滅的陰影,那淚痕似是真的浸透了素絹帕子。這年頭“名節”二字足夠砸死人了。畢竟張氏此言一出,搞不好還要一輩子背上‘蕩婦’罵名。這可不是開玩笑的事情。
\"把人送回去。\"他指尖在案沿叩了兩下,聲音壓得低沉,\"今兒且不審了。\"話音未落,張氏突然抬手指向他,淚珠子順著尖下巴滾進衣領:\"大人明鑒!民女...民女實在是被那登徒子逼迫...\"張希安垂眸掃過她腕間那圈淡青淤痕——倒像是被人攥的,可這會子再問,怕也問不出真章了。他揮揮手,兩個衙役上前半扶半架起還在抽噎的張氏,那帕子被她攥得太緊,扯出幾縷棉絮飄落在地。
日頭爬到簷角時,捕快班房的土灶飄起飯香。張希安靠在門框上啃冷饃,這幾日家裏人都忙,沒空給他送飯。忽覺後頸一涼,他本能地反手扣住刀鐔,就見一道灰影從院牆上躍下,落地時輕得像片柳葉。
\"你這破地方,牆根兒都長草了。\"來人歪頭打量,月白衫子上沾著幾點泥星,正是黃芽兒。她手裏轉著枚銅錢大小的鐵牌,見張希安繃著臉,噗嗤笑出聲:\"哎呀呀,張大人這是防賊呢?\"
\"穀主找我?\"張希安鬆開刀鐔,喉結動了動。白日裏傳信,這可不像黃芽兒那夥人的做派——他們向來愛挑月黑風高夜,摸黑往人枕頭底下塞帶血的帖子。這青天白日的就讓黃芽兒過來傳話,隻怕是有重要的事情。
\"嗯哼。\"黃芽兒踮腳摘下屋簷下的鬥笠,露出耳後一點朱砂痣,\"穀主說你這會兒遇到難事了,讓你過去一趟。\"
張希安跟著她繞到後巷,七拐八繞的青石板路磨得他靴底發疼。待推開那扇半掩的木門,黴味混著沉水香撲麵而來。密室裏點著兩盞豆油燈,照見白藤穀穀主斜倚在軟榻上,月白紗裙下露出一截雪白腳踝,腕間銀鈴隨著動作叮當作響。
\"張大人查案查得辛苦。\"穀主端起茶盞輕抿,丹蔻在唇上閃著幽光,\"可遇上瓶頸了?\"
\"是有些頭緒難理。\"張希安垂眼盯著自己沾了泥的靴底,\"還請穀主指點。\"
\"指點?我的指點可是有條件的。空口白牙的可不行\"穀主忽然笑出聲,銀鈴搖得人心慌。
“穀主請講。”張希安說道。
\"我要你辦件事。\"她抬手指向立在門邊的黃芽兒,那丫頭立刻捧上個紅布托盤,掀開時金光刺得人睜不開眼——整整齊齊碼著二十根金條,每根底部都刻著\"白\"字。
張希安的手指無意識摩挲著刀鞘,金條的冷光映得他眼底發沉:\"穀主要我做什麽?\"
\"三十兩黃金,折白銀三百兩。換你在青州城給我置處宅子。理應是夠的。\"穀主支著下巴看他。
“穀主為何不自己。。。?”張希安疑惑道。
\"教裏那些老東西鼻子靈得很,我現在勢單力薄,我要是這時候露財,怕是要被分屍掛在城門上。\"白藤穀穀主說道。
“好,我答應了。”張希安開口道。“還請穀主不吝賜教。”
\"張氏在撒謊。\"穀主突然傾身向前,鬢邊珠釵晃得人眼花,\"你被騙了!\"
張希安猛地直起身子,喉結滾動:\"穀主如何得知?\"
“怎麽知道的,你不用管。”白藤穀穀主起身,伸了個懶腰。前凸後翹的絕佳身材頓時分外妖嬈。
“穀主,辦案子講究人證物證,現在單憑您說她撒謊,怕是難以說服我。”張希安說道。
“哼,死腦筋。”白藤穀穀主冷笑一聲。“也罷,也就是現在,放在之前,我可沒這個耐心跟你說話。”
白藤穀穀主喝了口茶,說道“你抓的徐大也是閹人,根本行不了房事!”
此言一出,張希安頓時如遭雷擊,愣在當場!
“果真?!”張希安問道。
“自己去查,沒心情跟你說話了,帶著金條,滾吧。”白藤穀穀主說道。
張希安也顧不得其他,收好了金條,直奔清源縣衙門。
“徐大呢?人呢?”剛衝進捕快班房的張希安大喊道。
“大人,大人,還在嚴刑拷打。”一名捕快聞聲趕來。
“不用問了,我親自去審!”張希安說道。
“好,大人您隨我來。”捕快急忙答應。
牢房裏彌漫著一股混合著鐵鏽、焦糊與血腥的氣味,玄鐵打造的夾棍泛著冷光,牆上掛著帶倒刺的牛皮鞭,牆角堆著浸過桐油的火炭盆,還有幾副竹篾編成的簽子,在地上投下細碎的陰影。徐大被粗麻繩索捆在棗木刑架上,粗布短打浸透了暗褐色的血漬,左臉腫得老高,嘴角還掛著涎水,右耳缺了半塊——許是被烙鐵燙掉的。他睫毛劇烈顫動著,顯然是剛被冷水激醒,喉間發出含混的嗚咽。
\"拿水潑醒他。\"張希安的聲音像浸了冰水的鐵,他站在兩步外,青灰色的官服袖口沾著星點墨跡,右手食指關節泛著青白,顯然是常年握筆留下的繭子。邊上衙役應了一聲,抄起牆角半人高的木桶,\"嘩啦\"一聲將冷水潑下。涼水順著徐大額發往下淌,衝開他眼尾的血痂,那雙眼睛驟然睜開,滿是血絲地瞪向頭頂搖晃的燈籠。
\"他開口沒有?\"張希安扭頭問身後的捕快。捕快躬著背,額角還掛著汗珠,聲音發顫:\"嗐,大人,這人當真是嘴硬。這家夥還不老實,總是亂動,我們順便烙下他半拉耳朵。您瞧這指甲蓋——\"他拽起徐大左手,五根手指的指甲蓋全被拔了,甲床翻卷著血肉,右手還剩最後一片,邊緣都翻卷了。鞭子蘸鹽水抽了估摸著能有二十下,每抽一下都帶起一串血珠,在青石板上濺成小梅花。烙鐵烙了兩次,第一次烙在肩窩,皮肉焦黑得能聞見烤肉香;第二次移在腿肚,現在還滋滋冒著熱氣。最狠的是竹簽,三根竹簽從左手食指、中指、無名指的指根紮進去,露出半寸長的簽尾,在燭火下泛著冷光......
張希安盯著徐大因劇痛而扭曲的臉,喉結動了動,沒再說話。牢房裏隻聽見徐大粗重的喘息聲,混著窗外偶爾傳來的梆子響,一下,又一下,敲在青灰色的磚牆上。
“嘴硬?哼!”張希安冷哼一聲。“把他褲子脫了!”
“啊?!”邊上的捕快驚了。“大人,按規矩,這下麵咱們可不能動。”
“廢話,我會不知道規矩。”張希安罵道,“快脫了他的褲子!”
張希安的聲音不小,自然傳進了徐大耳中。他痛苦地掙紮,極力反抗。
捕快衙役充耳不聞,視而不見。兩三下就把他的褲子褪下。眾人定睛一看,頓時愣住。
“大人。。。。。這。。。。。”捕快驚得說不出話來。之前張氏的審訊他也在場。自然知道張氏說了什麽,可眼前這般景象,明顯把張氏所說的一切都給推翻了!
張希安站在牢房外的青石板上,皂靴碾過一片不知誰潑灑的藥渣,濃烈的艾草味混著黴味直往鼻腔裏鑽。他攥著腰間的烏木令牌,指節因用力而泛白,突然提高的嗓門震得房梁上的蛛網簌簌落:\"來人!去拿了張氏一家!\"
\"徐大不必審了,快去請郎中,務必保住他的性命!\"話音未落,他已轉身衝向牢房內,皂色官服下擺掃過牆角堆著的刑具——那套帶倒刺的拶指棍還沾著新鮮的血漬。
原本昏昏欲睡的牢房霎時炸了鍋。幾個年輕獄卒手忙腳亂地去搬懸在梁上的火把,老獄卒張九拎著銅鑰匙串從最裏間竄出來,鑰匙環撞在門框上叮當作響。唯有被鎖在第三間牢房的徐大,此刻卻斜倚在鋪著稻草的牆角,嘴裏叼著根草莖,渾濁的眼睛眯成一條縫,倒像是看戲般瞧著這番忙亂。
\"徐大,不至於。\"張希安三步並作兩步跨到徐大跟前,官帽上的紅纓因急促的動作晃得人眼暈。他壓低聲音,語氣裏帶著幾分懇求,\"何苦把命搭進去?\"
\"呸!\"徐大突然啐了口唾沫,草莖隨著唾沫星子濺在張希安的皂靴上,\"狗官!老子是個閹人不錯,可老子也是鐵骨錚錚的漢子!\"他支起上半身,露出胸膛上猙獰的刀疤——那是十多年前家裏沒交上田稅留下的,\"有種,有種你就殺了我!\"
張希安被這股子戾氣逼得後退半步,後背抵在冰涼的石牆上。他盯著徐大那半拉耳朵在粗麻囚衣上洇成暗紅的花。\"你可知道按照倪湖波妻子張氏的供詞,你已經是死罪了?\"他放緩了些語氣,\"何苦這般?人死了,可就什麽都沒了。\"
\"哈哈哈哈!\"徐大的笑聲像破風箱,震得牢房頂端的灰塵簌簌往下掉,\"老子願意!老子心甘情願!\"他突然抓住鐵柵欄,指節因用力泛白,\"你們這些狗官,草芥人命,何時管過百姓死活?!\"說到最後幾個字,聲音陡然拔高,帶著哭腔,\"去年春旱,你們逼著百姓交捐稅,百姓的娃子餓得啃樹皮,你管過嗎?!\"
張希安的喉結動了動,剛要開口,便聽見外頭傳來急促的腳步聲。一名衙役跌跌撞撞衝進來,額角的汗把官帽都浸濕了,腰間的鐵尺撞在門框上發出脆響:\"大人!大人!張家,張家人去樓空!\"
\"什麽?!\"張希安如遭雷擊,手裏的烏木令牌\"啪\"地摔在地上。他踉蹌兩步扶住門框,指甲深深掐進掌心,\"封鎖城門,快!把城門閉了!\"
那衙役不敢多言,轉身時帶起一陣風,吹得牢房裏的燭火\"滋啦\"一聲滅了。黑暗中,張希安聽見自己劇烈的心跳聲,還有徐大壓抑的笑聲——那笑聲像根細針,紮得他太陽穴突突直跳。
等捕快們重新點亮火把,張希安已經恢複了冷靜,隻是眼底的血絲泄露了他的焦躁。他揪住徐大的囚衣前襟,將人提得離地三寸:\"徐大,你都知道些什麽?!\"
\"哈哈哈哈哈哈!\"徐大的笑聲在狹小的空間裏回蕩,震得張希安耳膜生疼。他突然鬆開手,徐大摔在草堆上,卻依然笑個不停,直到嗆出一陣咳嗽,才斷斷續續道:\"哈哈,我是知道,但是我不會說。\"
張希安的後背瞬間被冷汗浸透。他猛地轉身衝向牢房外,靴跟重重敲在青石板上:\"守城的那邊怎麽說?可曾看到可疑之人?\"
\"大人,\"值班的小捕快搓著凍紅的手,聲音發顫,\"城門的看守說,亥時三刻後沒見著張家人出城。小的們查了南城門的出城記錄,最近的是挑著菜擔的王阿婆,再往前是運糧車的劉車夫......\"
\"好!起碼沒出城!\"張希安略微鬆了口氣,可隨即又皺緊眉頭。他望著牢房方向,徐大的笑聲已經停了,取而代之的是粗重的喘息聲,像拉風箱似的。他突然覺得後頸發涼——倪湖波的案子本是普通的命案,怎麽突然牽扯出張氏滿門逃匿?張氏的供詞裏說徐大是主謀,可徐大寧死不招,這擺明了有隱情。,張家又早有準備......
\"不對勁,不對勁。\"他喃喃自語,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腰間的令牌。
\"不行!這裏頭的事絕對不小!\"他猛地一拍桌子,震得桌上的茶盞跳起來,張希安知道此時衙門的人手吃緊。他得讓王康還有楊二虎過來幫忙。
\"你倆帶著弟兄們,去衙門大牢裏,對徐大嚴加看守,不得有誤!\"他轉向剛趕來的王康和楊二虎,眼神像淬了冰,\"必要時,徐大,可以殺!\"
王康和楊二虎對視一眼,齊聲應下:\"是!\"
張希安望著他們離去的背影,又低頭看了看自己染了墨漬的官服。輕歎一聲。原本以為可以結案了,誰曾想竟會是這般結果。
夜更深了,牢房裏的燭火被風吹得忽明忽暗,照見徐大在草堆上翻了個身,嘴裏還在嘟囔著什麽。張希安站在牢房外,聽著自己越來越快的心跳聲,突然覺得這開春的風,比臘月的寒風還要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