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州府的日頭正暖，張希安站在\"悅來客棧\"前，望著門楣上褪色的金字匾額，伸手拍了拍被晨露打濕的青布衫角。楊二虎扛著個沉甸甸的樟木箱子跟在身後，銅鎖在陽光下泛著冷光——裏麵是張母塞的銀子、張誌遠私下給的金子，還有張希安壓箱底的幾張地契。
    \"張爺！\"客棧小二早候在門口，擦著桌子的水珠子都來不及擦，\"您吩咐的跨院早收拾妥了，溫水、炭盆都備得齊整，女眷們住的那間還熏了茉莉香。\"他瞥見楊二虎懷裏的箱子，眼珠子轉了轉，又趕緊低下頭，\"小的這就去給廚房說，晌午給您燉個砂鍋老鴨湯。\"
    \"不必。\"張希安擺了擺手，從袖中摸出塊碎銀丟過去，\"勞煩你跑一趟，再給上兩桌菜。\"
    “好嘞。”店小二滿口答應，當即就去準備。
    “走，跟我去成王府。”張希安拍了拍楊二虎說道。
    楊二虎將箱子往肩上顛了顛，湊過來低聲道：\"爺，這成王府的門房可不好打發，前兒個我聽說這達官顯貴的門房，胃口大著呢。\"他卻不知張希安早已去過成王那裏成王的好幾次了。
    成王府的大門緊閉，敲過門後。朱漆大門\"吱呀\"一聲開了條縫。門房老周探出頭來，灰布袍子洗得發白，見著張希安先堆起笑，眼角的皺紋擠成朵菊：\"哎呦喂！這不是張大人麽？\"他三步並作兩步迎上來，雙手虛扶，\"您可算來了！我家王爺前兒個還在書房念叨，說"希安那孩子該到了"，也不知何時\"
    張希安見他眼熟，想起上月送年禮時這門房曾捧著茶盤跟在成王身後，便將袖中剩下的五兩銀子往他手裏塞：\"周伯，這點心意您收著，買壺好茶喝。\"
    \"使不得使不得！\"老周像被燙著似的直擺手，銀子\"當啷\"掉在地上，\"張大人是王爺的貴客，跟那些跑買賣的不一樣！上回戶部的劉侍郎來，奴才可沒敢收他的；上個月鎮北將軍府的大公子，奴才也沒多留他說話。\"他彎腰撿起銀子，硬塞回張希安袖中，袖口還沾著前日擦桌子的茶漬，\"您快請進，王爺早讓廚房備了您愛吃的蟹粉獅子頭，說是要配新到的碧螺春。\"
    跨進門檻時，張希安留意到門房腰間掛著塊成王親賜的銅牌，邊角磨得發亮，可見是常帶在身邊的。老周引著二人穿過垂花門，青石板路兩側的西府海棠開得正好，落英鋪了滿地，幾個小丫鬟提著竹籃在樹下撿花瓣，見了張希安都悄悄抿嘴笑——顯然他的名頭早傳遍了王府。
    到了演武廳後的穿堂，兩個持戟侍衛攔住去路。張希安認得其中一個是上月跟著成王去郊獵的，當時還幫他牽過馬韁。那侍衛倒也識趣，隻象征性地翻了翻樟木箱子的封條，便側身讓開：\"張大人裏麵請，王爺在靜思閣等您。\"
    \"這位兄弟，\"張希安從懷裏摸出塊桂花糖塞過去，\"前兒個在城南茶樓聽人說，王爺新得了幅吳道子的真跡？\"
    侍衛接了糖，咧嘴笑：\"張大人消息靈通。那畫兒確是寶貝，王爺寶貝得緊，說隻有最信得過的人才能見著。\"他壓低聲音，\"您今兒個來，王爺怕是要拿出來跟您賞玩呢。\"
    楊二虎聽了直咂舌，張希安卻隻笑了笑，拍了拍他胳膊：\"莫要多嘴。\"
    靜思閣的門簾是月白色的杭綢，風一吹便輕輕搖晃。張希安伸手掀簾，卻被一隻修長的手按住。抬頭見是成王的心腹內官李全，四十來歲的年紀，麵白無須，見著張希安便笑：\"張大人可算來了！王爺在閣裏等您半日，方才還問我"希安怎的還不來"。\"
    \"李公公，\"張希安將手裏的禮盒遞過去，\"這是蘇州織造新送的雲錦，說是給王爺做春衫的，您替我轉呈。\"
    李全接過禮盒，掀開簾子朝裏努努嘴：\"王爺在看那幅《溪山行旅圖》呢，您自個兒進去吧。\"
    簾內飄來一縷沉水香，張希安抬腳跨進去，便見成王斜倚在軟榻上，手裏捧著個青瓷茶盞，見他進來便坐直了身子，眼角的笑紋堆成了朵花：\"希安，你可算來了！\"
    \"王爺久等，是臣來遲了。\"張希安上前一步，規規矩矩行了大禮，起身時瞥見案幾上果然擺著幅古畫，絹本設色，山巒疊嶂間有飛瀑流泉，\"這畫兒......\"
    \"哦，這是前兒個西域商人送來的，說是吳道子真跡。\"成王擺了擺手，示意他坐近些，\"不過比起你來，這畫兒倒算不得什麽。\"他指了指對麵的軟凳，\"坐，坐。\"
    張希安落座時，見成王腰間掛著塊羊脂玉佩，正是上月他陪成王逛玉器行的時候，王爺說\"這玉養人，你且收著\"。此刻那玉佩在陽光下泛著溫潤的光，倒比畫兒更讓他安心。
    \"希安啊，\"成王端起茶盞，吹了吹浮在水麵的茶葉，\"我聽周伯說，你在路上遇了雨？\"
    \"回王爺，前日過黃河時下了場急雨，\"張希安低頭抿了口茶，茶水溫熱，正合他心意，\"不過臣早有準備，帶了油布裹著貨物，倒沒受什麽損失。\"
    \"我就知道你細心。\"成王放下茶盞，指尖敲了敲案幾，\"過兩日是家母的壽辰，我想在府裏辦場詩會，你幫著擬個章程——要請哪些人，備什麽節目，你看著辦。\"
    張希安心頭一動，知道這是成王在試他的才幹，便欠身道：\"王爺孝心可嘉。依臣之見，詩會當以"春和景明"為題，邀江南來的幾位詞宗，再叫府裏的清客唱兩折《牡丹亭》。對了，王妃前兒個說想看新排的《長生殿》，不如讓戲班加練幾出......\"
    \"好，好！\"成王聽得眉開眼笑，伸手拍了拍張希安的肩，\"我就知道你懂我。\"他站起身，走到窗邊望了望院中的海棠，\"對了，前兒個戶部送來的鹽引，你且收著——這事兒別跟你二舅說，他總愛嘮叨。\"
    張希安心領神會，應了聲\"是\"。窗外傳來內官的咳嗽聲，成王這才坐回軟榻：\"你且歇兩日，往後有的是事要你做。\"
    待張希安告退出來，日頭已偏西。楊二虎在門外候著，見他出來便迎上來：\"爺，可還順利？\"
    \"順利。\"張希安摸了摸袖中沉甸甸的銀錢，又想起成王拍肩時的溫度，嘴角不自覺地上揚，\"走，去吃蟹粉獅子頭。\"
    成王府的角門處，老周正指揮著小丫鬟往食盒裏裝點心，見著張希安便笑：\"張大人可算出來了？廚房特意留了最後一份獅子頭，您快些去，涼了可就不好吃了。\"
    張希安笑著點頭，跟楊二虎往偏廳走去。風裏飄來若有若無的沉水香，混著蟹粉的鮮香，直往人鼻子裏鑽。他忽然想起出門前母親的叮囑：\"在外頭處事，要學那桂樹，看著柔，根須卻紮得深。\"此刻望著成王府雕梁畫棟的飛簷，他摸了摸懷裏的畫卷，隻覺得這一步，算是走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