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7章 不知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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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告禦狀?”
西安府臨潼縣,幾個衣衫襤褸花子一般的百姓,詫異地看著眼前的書生。
“是!”
滿麵的風塵仍遮不住書生臉上的義憤之色:“如今庸臣當道,坐視百姓之饑,不思治地之饉,宴飲終日,小生雖是白身,但亦飽讀聖賢書,願進京為民請命,然口述無憑,因此才向諸位大哥,問及家鄉故裏之災厄,敢請幾位大哥如實相告。”
“哎喲,那你可是青天大老爺喲!”
“不敢不敢。”書生連連擺手:“小生隻是白身。”
幾個流民看看向他,隨即爆發出一陣哄堂大笑。
一個流民將衣服掀起來,露出衣服下的嶙峋瘦骨道,怪笑道:“青天大老爺,你若告禦狀,倒不如先告祭告祭小的幾人的五髒廟,這可比你那狗屁不通的狀子要強得多啦!”
見書生麵露難色他又表現出了十分不屑的神情:“俺不懂你那些之乎者也的狗屁道理,俺就問你,有銀子,有吃的施舍給俺們沒有?沒有就快滾,別耽誤爺們兒混今日的肚圓兒!
“看你是個酸書生,還算有點良心,料你除了幾本破書以外,也沒有什麽錢財,否則今日爺們兒幾個定叫你光著屁股出去!”
說著他便伸手使勁兒推搡著麵前的書生:“我的青天大老爺,你快滾罷!”
“哎!一個窮書生而已,你們嚇唬他幹啥?”
一直沒說話的那個流民拉住書生,笑嘻嘻地道:“書生,我敢說,你敢說麽?!”
“大哥請說,小生願聞其詳。”
“想當初,爺們兒也是老婆孩子熱炕頭,十裏八鄉有名的財主。”
一邊說著,這流民一邊將拇指豎了起來,一臉傲然。
“但你可知,俺那老婆孩子都哪兒去啦?”
書生搖了搖頭:“不知,還請大哥明言。”
那流民笑嘻嘻地道:“賣給回回啦!老婆一個蒸餅,兒女加起來又一個蒸餅。那倆蒸餅吃到嘴裏甜絲絲的,可比以前的米麵魚肉香多啦!”
他的臉上毫無羞愧,甚至有一些驕傲,似乎他賣妻鬻子反而是一件非常值得稱頌讚揚的事一般。
看著幾個流民遠去的背影,書生站在原地,良久以後才嘴中不斷喃喃:“寡廉少恥……寡廉少恥……”
跺了跺腳,他的聲音更大了一些:“民已不知恥也!”
猛然間,一股莫大的恐懼感縈沸在心頭。
不用問,這書生便是宜君縣教諭,舉人秦可藻。
一個多月以前,宜君縣被流民圍住,知縣、縣丞、主簿紛紛閉門不出,他和典史無奈隻能向縣內的富戶籌措了一批銀糧,以此來買了宜君縣的平安。
對於毫無作為的府州縣三級官員,秦可藻十分不忿,又怕通政司不接他的狀子,便想到了進京敲登聞鼓、伏闕上書告禦狀的這個法子了。
行到中部縣今黃陵縣)才猛然間想到,就這麽去,空口白牙的很難成事,於是兩個名字在心中冒了出來。
楊東明和陳其猷。
萬曆二十一年,位於河南段的黃河泛濫,水淹桑田,百姓失其所,時任刑部右給事中的楊東明,將自己親眼所見繪製成《饑民圖說》,以圖文的形式進呈給萬曆皇帝。
萬曆四十四年春,山東大饑,人相食,時諸城縣舉人陳其猷進京入禮部試,將路上的見聞繪圖二十張輯為《饑民圖》,細述眼見身嚐之慘狀,上奏給萬曆皇帝。
在秦可藻看來,如今秦地之災厄之肆虐,百姓之流離,必然是有人在蒙蔽聖聽,不然天下萬民都是皇上之赤子,掙紮求生,皇上怎能視而不見?
於是,秦可藻便想著效仿先賢亦繪《饑民圖》呈遞禦前,以此表明心跡。
這裏最重要的,便是府治的情況,於是秦可藻便又掉頭往西安府的方向走,他行的不快,白日裏趕路並打探各地的情況,晚上便在驛站當中秉燭做圖。
由於他是舉人,身上有官方發的勘合,因此可以免費食宿在驛站當中,不然就憑他那點微薄的俸祿,是決計到不了京師的。
不過由於驛站裁撤之事已經在進行當中,許多非主幹道上的驛站都被裁汰,尚可用的驛站如果相距甚遠,秦可藻也不得不在野外露宿。
這段時間內他已經接連生了兩場病,但好在年輕,身體還算不錯,這才挺了過來。
在臨潼縣這幾個流民這裏吃了閉門羹,秦可藻也見怪不怪了,因為這一個多月以來,他已經見得,經曆得太多太多,這並非首次,也絕對不會是最後一次。
翌日一早,秦可藻便從臨潼縣西門出,西麵便是巍峨起伏的驪山,一大群片宮殿坐落在山上山下,那便是“春寒賜浴華清池”中的華清池。
往日的光景已不複存在,唯有光禿禿的山和殘破的宮殿在默默訴說大唐時的盛況。
身前身後全都是饑餓不已的流民,相互攙扶著往前走著,所有人都是一副有氣無力的樣子,即便是踮起腳,秦可藻仍看不到盡頭。
臨潼縣根本就接納不了這麽多流民,每日隻供應一次寡淡如水的清粥,但即便如此也是先到先得,用不了一會功夫就被人領完了,見人群還擁擠在粥棚處不願走,一堆三班衙役們便衝了出來,揮舞著手中的水火棍劈頭蓋臉地就打,將人紛紛趕出城去。
於是饑民們又正向往長安縣的方向湧,那裏畢竟是西安府的府治,也許會有一線生機。
秦可藻試圖與一個人搭話,但那個人木然地抬起頭,就那麽直愣愣地看著秦可藻,一副癡苶呆傻地模樣。
秦可藻往下一望,就看見其腹如鼓大。
觀音土。
觀音菩薩濟世救人,但以其命名的土,卻在要人的命。
偶然間樹叢處又傳來一陣嬰兒的嚎啕聲,秦可藻不忍,又去林中去查看。
一時間瞳孔就瞪大了起來,驚駭欲絕。
觸目之處,光禿禿的枝杈上到處都掛著人,如同藤蔓上結締的絲瓜,隨著風輕輕擺動,所有人的臉色都青紫,長長的舌頭伸了出來,蔚為恐怖。
不僅是他們,這些樹也活不了了,因為樹皮已經全都被人剝了去。
秦可藻沒有找到那個嬰兒。
應該是被人抱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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