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薛三皇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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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東辰的靴底碾碎第三片帶血的骨片時,鼻尖突然鑽進一縷若有若無的甜腥。
    那氣味像極了老乞丐煙杆裏飄出的星屑香——三月前那個夜晚,他隻身闖入三途河,被河裏煞氣凍得直搓手,老乞丐躲在石柱的陰影裏,塞給他一隻烤紅薯,煙鍋裏的火星子劈啪響,混著鬆枝香漫進他衣領。
    那樣可愛的人,才是他此生應該守護的吧!
    東辰摸了摸腰間那疊符紙,最上麵那張被體溫焐得發燙,邊緣還留著老乞丐用朱砂畫的歪扭符咒,像條蜷成一團的蛇。
    出了九幽井,是兩排刻著饕餮紋的柱子,一直延伸到無盡深處。
    當他走完柱子間的通道時,眼睛不由得深縮——
    映入眼簾的是一座不知深淺的大峽穀,穀中不是想象中的深淵,而是翻湧奔騰的紫霧。
    那霧不是單純的灰紫,而是像浸透了血的綢緞,濃處泛著黑褐,薄處透出暗紅。
    霧氣裏浮著鐵鏽味的腥甜,前調是腐葉在泥裏漚了三年的酸,後調是剛剖開的石榴汁混著血珠——這味道讓東辰想起上個月在亂葬崗見到的場景,有個孕婦的屍體被野狗啃了一半,肚子裏還懷著沒成形的胎。
    穀上橫跨著一座千米的浮橋,似是連接現世與異界的臨界點。
    橋身由半透明的冰晶砌成,但那些冰晶不是尋常的透亮,倒像被揉碎的月光凍成了晶簇,邊緣泛著青灰,湊近能看見細密的裂紋,像老人手背上的血管。
    他伸手碰了碰最近的冰晶,指尖立刻傳來細針紮刺般的疼,幾星碎冰簌簌落進下方霧裏,濺起細小的漣漪。
    橋兩側的青銅柱上刻滿鎮壓符文,大部分已被利器劈成碎片。
    最深處的劍痕裏嵌著一柄斷劍,劍上紋路是東辰曾見過——是上京九宗、一品仙門丹霞山的宗徽。
    符文的光早黯淡了,像被抽幹了血的血管,勉強撐著最後一口氣。
    “過龍橋”三個字刻在橋頭的石碑上,字跡被霧氣浸得模糊,筆畫裏還凝著暗紅的冰碴,像是用血寫的。
    浮橋盡頭傳來幽藍的光,是鬼火。
    它們不是漂浮,而是在遊動,像一群發光的魚,沿著浮橋盡頭一座石壁橋遊弋。
    若是湊近些聽,那“嗚咽”聲果真是嬰兒的哭,卻比尋常哭聲多了幾分金屬刮擦的刺響,像是有人用生鏽的刀尖刮孩子的喉嚨。
    “過龍橋……”
    東辰喃喃重複,第七層那個渾身潰爛的瘦猴妖物臨終時念叨話始終在他耳邊回響:“龍橋現,龍脈啟,要取龍脈命先獻。”
    他剛要抬腳踏上橋麵,橋中央突然傳來一聲悶哼,像有人在碎瓷片上碾了塊熱豆腐。
    “誰?”
    東辰瞬間旋身,軒轅劍嗡鳴出鞘,劍尖挑著七枚銅錢甩向橋側陰影——那是他在九幽井第九層撿的一百零八枚“鎮煞錢”,銅錢邊緣還沾著陳年血鏽,卻是結陣的極佳材料。
    “咳……淩、淩公子?”虛弱的聲音從橋底傳來。
    東辰垂眸,隻見薛香川正掛在橋下一根冰棱上,雙手死死攥著冰棱根部,指節白得像凍硬的豬油,指甲縫裏滲出的血珠剛落就被紫霧卷走,連個血點都沒剩下。
    他的玄色錦袍被撕成碎片,露出腰間係的冰璃魂牌——那魂牌本該是半透明的冰螭紋,此刻卻紅得像浸了血的瑪瑙,正滋滋地往他皮膚裏鑽。
    翻湧的紫霧裏,東辰瞥見了四團浮動的骸骨。
    為首的那具頭骨戴著三梁冠,腰間掛著東辰認識的玉牌——是薛香川的四大護衛之首薛致遠。初相見時,東辰還嘲笑他像賬房先生。
    “薛三皇子?”
    東辰扯了扯嘴角,出言調侃:“你不是被第七層幻象困住,抱著柱子哭‘百姓沒飯吃’嗎?怎麽,現在改行當冰雕了?”
    薛香川的臉漲得像煮熟的螃蟹:“我……我就是看第七層幻境裏,上京西市的王阿婆抱著孫子跪在雨裏,小娃子的哭聲跟我家早夭的幼弟一模一樣……我實在放心不下,就想抄近路去龍脈祭台求點雨。”
    他喉結動了動,“誰知道這橋上的陣法……”
    “貪念。”東辰用劍尖戳了戳他腰間的冰璃魂牌,“老冰螭在魂牌裏喊‘此牌認主,貪者入甕’,你當真沒聽見?”
    薛香川老臉一紅:“我真沒想搶,就是……就是看那冰螭快死了,想著救了它說不定能得點謝禮……”
    “行了。”
    東辰打斷他,屈指一彈,七枚銅錢在紫霧裏炸成北鬥形狀,嗡鳴著震開一片霧氣,漏下一縷慘白的月光。
    薛香川趁機抓住他的衣袖,卻被他笑著甩到橋麵上:“自己爬上來,我可沒力氣背你——上京皇子的身子骨,比街邊的老黃狗還弱。”
    薛香川踉蹌著爬上來,剛站穩腳便從懷裏掏出個錦盒,盒蓋掀開時飄出股甜香,像曬幹的桂花混著蜜:“淩公子救我一命,這盒中的萬年人參送你!”
    東辰盯著人參,喉結動了動。
    那參須根根分明,像嬰兒的血管,參體泛著琥珀色的光,連褶皺裏都凝著層薄霜——確實是仙級寶物。
    他突然把參塞進薛香川嘴裏:“咽下去。”
    “啊?”薛香川被噎得直翻白眼,“這人參得慢慢燉……”
    “讓你咽就咽!”東辰揪住他後頸的衣領,拇指按在他喉結上輕輕一壓,“你體內冰螭的怨氣還沒散,人參的陽氣能驅散寒毒。要是敢吐,我就把你扔進霧裏喂鬼火——你不是心疼屬下嗎?鬼火裏哭的都是被你坑的四大家臣,你下去陪他們聊聊?”
    薛香川哭喪著臉咽下人參,突然瞪大眼睛:“淩公子,你剛才甩銅錢的架勢……是不是我在九幽井第九層看到的‘北鬥鎖魂術’?”
    “還不算太傻。”
    東辰拍了拍他肩,忽然想起九幽井第九層死去的一百零八人,“那些死在九幽井的高手,不是被龍脈殺的,而是被陣法抽幹了修為。究其原因,正是因為他們太貪。”
    他指了指自己的太陽穴,“我這腦子要是沒點東西,怎麽當你的救命恩人?”
    薛香川被逗笑了,可笑著笑著又沉默了。
    他低頭看著自己的手,指腹摩挲著冰璃魂牌上冰螭的紋路,眼中浮現當初搶奪魂牌的九死一生的景象,險些身死。
    “淩公子!”
    他突然開口,聲音啞得像砂紙,“之前是我太蠢了,總想著一步登天。想著憑我的本事,讓母妃住上金殿,讓小弟穿上新衣,讓上京的百姓有飯吃,可我連冰螭的怨氣都鎮不住……”
    他捏緊魂牌,“母妃經常歎息,說我心比天高,可就是命比紙薄,父王也不看好我,結果就被罰去鎮守南疆了......”
    “可你還是不忍心見皇朝沒落,百姓流離失所,這便偷偷返回了上京。”
    東辰替他說完,聲音放軟了些,“你三叔公曾言,世間並無憑空而至的福報和機緣。那些葬身九幽井之人,他們流淌的並非鮮血,而是慘痛的教訓——為人切不可貪婪無度,尤其是在自身無力之時,若妄圖獲取本不屬於自己的東西,終將招致禍端。”
    薛香川抬頭看他,月光下,東辰的眼睛亮得像淬了星子。
    他突然想起,半年前在青州災民棚裏,有個小丫頭抱著他的腿喊“小侯爺救命”,而他當時拍著胸脯說“本皇子自有辦法”,轉頭卻把糧車截去救濟了上京百姓。
    “跟我來。”
    東辰轉身走向橋中央,衣擺掠過冰晶時帶起細碎的響,像是誰在輕輕哼一首古老的歌謠。
    兩人並肩而行,薛香川發現橋底的紫霧漸漸散了,冰晶開始泛出暖光,像浸在溫水裏的玉。
    他不禁問道:“淩公子,未曾想你如此年輕,竟知曉如此之多。”
    “略知一二罷了。”
    東辰輕揉額頭:“然而,我深知凡事皆應透過表象洞察其本質。正如你不受寵的原因,不在於你父王,而在於你自身。”
    他驀地憶起老乞丐教他觀星辰之景——老人以枯枝於地上繪星軌,語重心長道:“觀世間萬物,須用心,而非用眼。”
    薛香川微微一笑,此次笑容卻是發自內心。
    他凝視著東辰的背影,忽然覺得這個素來喜歡調侃他人的少年,實則比任何人都更為可靠。
    至少,他敢於將自身的傷口展露於你眼前,願意教導你成長,而非以花言巧語哄騙你充當其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