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內屋，甲士就不好進去了，轉而讓侍女帶著百寶繼續進去。之後，百寶便看到幾名大夫正守著王妃的床邊急得滿頭大汗。
    旁邊的地麵上擺著幾盆被鮮血染紅了的熱水，幾名侍女正在哭哭戚戚。床上也被鮮血染紅了大半，而女主人卻出乎意料地一臉平靜。蒼白的臉色看得出她的虛弱，仿佛不久於人世的樣子，但她卻不像周圍的人那樣哭鬧，安靜得像個假人。
    百寶走過去的時候，床邊的大夫紛紛讓開。
    女主人眼角餘光看到了他，隨後虛弱地說了句：“你們下去吧，我有話要跟先生說。”
    “王妃……”大夫們不甘心。
    “沒用的，這是報應。”王妃合了下眼，一行淚水從她眼角滑落。“都下去吧。”
    很快，內屋裏的人除百寶外，都退了出去。
    百寶粗略地看了一眼，很快就猜到王妃這個樣子是因為大出血所致，現在已是彌留之際了。他本想著靠著幾顆從別處得到的丹藥予以救命，但現在看來除了延續一段時間的生命外，並不能讓她康複。而除此之外，對一個魔族人來說，救人就不是他擅長的了。
    魔族善於殺戮而非救治，哪怕是可以用來救人的手段，對人類來說也絕非什麽好事。比如說他可以往王妃身上植下吸血蟲，吸血蟲會主動將流失在體外的鮮血回收回人體，但代價是這些蟲子將會和人體融合為一體。與吸血蟲融合的王妃會主動地變得嗜血，這會極大地改變她的心性，長此以往甚至很難說活著的究竟是她還是吸血蟲了。
    百寶斷定王妃不會願意看到自己未來變成這樣，但這又是他現在知道的唯一能救下她的辦法。這讓他陷入思考。
    也許是發現了百寶內心的糾結，床上的王妃忽然虛弱道：“先生不用白費心機了，我讓您留下不是為了讓您救我。”
    百寶所有的思緒頓時停駐，“你，想要什麽？”
    王妃抬著眼睛，眼睛裏的目光逐漸變得漂浮。“我自幼生活在這座小城，與我父親相依為命。多年前皇位相爭時，我與父親支持平陵王。平陵王雖年幼，但能力卻遠勝其兄長。可後來……我愛上沐王府的王爺……為了王府的利益，我雖不主動與平陵為敵，但也算不上他們的支持者了。”
    她扭頭看向百寶，眼中充盈著淚花。“我父親從此不再見我。一個月前，我得知他病重，於是不舍千裏也要見他一麵，可是啊……我終究還是做不到。我現在這副樣子，算是為我當年的自私所應得的報應吧？”
    報應……是啊，做了自私的事，就注定要承受報應，這很合理，不是麽？
    百寶沉默片刻，忽然握緊了拳頭，低聲道：“我們每個人都會為自己的選擇承擔後果，有的人會因此改變，而有的人堅定不移。你忘記告訴他了。”
    “我說過了，我一直……一直沒變，可是在選擇之後，連我自己也不清楚，我真的還會是我麽？”她的嘴角含著自嘲的笑意。
    “我還會是我麽？”百寶在喉頭裏重新念了一遍這段話，慢慢地連他也分不清其中是否存在變化。
    “會不會現在躺著這裏的隻是一個很像我的屍體，而真正的我早在很多年前就已經死了。”王妃看著頭頂的屋梁，呆呆地張望著。
    百寶的內心忽地猛地跳了一下，莫名地抬頭望向窗外。屋裏的窗戶此時被風雪掀開，露出了窗外飄落的雪。
    “你，不再是你了。”他輕聲說。不知是對著窗外的雪，還是床上將死的王妃。
    王妃這時也順著他的目光看向外麵的雪，歎了句：“是啊，故我不再，似雪非雪。”
    突然，王妃斜著視線看向百寶，“人類有一句話，哀莫之心大於死。你聽說過嗎？”
    百寶的內心咯噔了一下，欲語又止，思考再三後才開口道：“你是怎麽知道的？”
    “在你使用法術的時候。”王妃淡淡地說，她的瞳孔開始渙散，身體裏的靈魂也正在渙散。“我見過真正的草木妙法，但王爺和那些士兵沒有見過。”
    “那你認為我是什麽？”
    “神族？”
    百寶沒有說話。
    王妃輕輕地吐出一口氣，然後咳了咳，說話開始變得吃力：“死亡，對我是解脫。但，我女兒……我希望她能活著……能留在王爺身邊。”
    百寶扭頭看向床邊已經被披上了白布的剛夭折的孩子，而耳邊王妃斷斷續續的聲音還在繼續：“我要去找……我的父親了，我的……女兒……拜托……你……了。”
    身邊，不再有聲音。
    百寶輕輕地掀開蓋住夭折嬰兒的白布，透過法眼，他驚訝地發現這個夭折嬰兒的靈魂居然沒有散去，反而像是被某樣東西禁錮在體內。
    等等……莫非這是？
    百寶的內心忽然激烈地跳動起來，屋外的風雪也在這時瘋狂到極點。風雪發出的陣陣呼嘯聲像是鬼哭狼嚎，在無人注意的地方，一個惡魔般、紅眸血齒的骷髏頭顱此刻從驛站上空直衝天穹，瞬間將黑雲密布的天空打開出一個頭顱模樣的空間，此中黑雲消散，露出原本的青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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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夭折嬰兒的靈魂之中，浮出了一個淡淡的白色光團，光團之中似有雪花零落。
    這是屬於她的魔心。
    在曆經百萬年的光陰之後，掙脫了永恒夜的束縛、走過無極去往往生界，終於，在此刻降臨。自從千年前感知到她會在人間降生，等了這麽多年，原來就出現在這裏，借助人類女孩的出生而降世。
    自己一直想去找的人，原來一直都在這裏。
    “莫非真如那家夥說的那樣，冥冥之中自有天意。這就是命運的巧合麽？真是刻意的過分。”百寶眯著眼睛，聲音顫抖。
    這時，他從虛空眼中取出一顆布滿了紅色紋路的心髒，這是被稱為“精血聖骸”的東西。當年她死去時沒有留下真正的聖骸，所以百寶隻能利用她留下的精血製造了這個精血聖骸。
    精血聖骸不等同於真正的聖骸，魔族的聖骸是魔族在臨死前將自己的一部分魔心、精血以及全部的魔力與記憶合一而成，是魔族“死後”的備份。但也正因如此，聖骸的製造異常苛刻，若是在臨死前魔心遭到徹底的破壞或者製造聖骸的時間來不及，魔族都不可能留下聖骸。
    貪欲君主雖然創造以精血便能製造“聖骸”的方法，成功將自己的許多族人“複活”，但這些僅以精血製造的聖骸必須吞噬掉原生遺骸才能繼承原生體的大部分力量，因為那些沒來得及製造聖骸的原生體在死後，他們自身的大部分力量會直接存在於遺骸之中。
    可是精血聖骸能通過吞噬遺骸而繼承原生體的力量，卻沒辦法繼承他們的記憶與靈魂。這注定精血聖骸“複活”的人必然是有缺陷的。換句話說，這些所謂複活過來的人，與原生體已經不是一個人了。正因如此，哪怕是貪欲君主也隻是利用這個方法為自己製造傀儡大軍而已。
    百寶費盡心機製造這個精血聖骸並非是想借此“複活”她，他知道要想實現真正的複活隻能通過重新點燃魔心，這是另一層麵的事情。他製造精血聖骸的原因在於，精血聖骸與真正的聖骸一樣本身就是一件容器，區別的隻是儲存的東西。
    貪欲君主僅用它儲存精血與力量，是因為這是魔族的力量來源，傀儡戰士隻需要這些便足夠。再者，魔族死去後，大部分魔魂會直接墮落至永恒夜，記憶也隨之消散，就算想要儲存也不容易。
    百寶想要利用精血聖骸要存儲的，是記憶。
    當魔心以初生降世般回歸塵世，她已不再是過去的她。隻有當她重新拾起過去的記憶，她才算是真正回來。
    作為魔王，百寶有辦法將剛剛死去的個體記憶存儲，精血聖骸是最好用的容器。但由於缺少靈魂的存在，那些儲存在精血聖骸裏的記憶很不穩定，百寶需要某種力量幫助他將這些看不見的記憶凝結成晶。
    於是他想到了元晶。
    他在這些年間不斷地將獲取的元晶融入其中，終於在萬年前完成了這個傑作。這些年來他一直都在等待著使用它的時機，直到現在。
    百寶深吸一口氣，將“精血聖骸”推向那顆剛剛降生的魔心，二者迅速融合到一起。他不知道自己此舉是否一定會成功，因而非常緊張。
    很快，魔心上難看的紋路迅速退卻，慢慢地開始變得像是人類的心髒。當精血聖骸與新生魔心二者完全結合時，百寶已經完全感覺不到其中有魔族氣息的流露痕跡了。
    他終於鬆了口氣。他知道這意味著魔心已經完全吸收了精血聖骸，但因為魔心尚未覺醒的緣故，精血聖骸存儲的力量與記憶將會沉眠其中，魔心以人類心髒的姿態偽裝自己。
    他看了一眼房門的方向，門外有人正在踱步，但沒有闖進來的打算。這是因為他在這些人出去後特意劃出了一道臨時結界，阻止了內屋外麵的人覺察到裏麵的變化。
    現在的結局和他料想的一樣，至少在魔心覺醒之前，她的魔心都會隱藏在人類的靈魂裏麵，哪怕是長天界的主神也難以察覺到其存在。
    這是他作為魔族的三大君主之一的權能。
    世人皆知懦弱君主與“通靈召喚”有關，卻很少有人意識到這位所謂的懦弱君主這些獨特技能背後所代表的真正權能到底是什麽。就像暴戾君主是戰鬥的君主，會在戰鬥中越戰越強；貪欲君主以貪婪聞名，能夠吞噬萬物以變強。而懦弱君主呢？他的存在更像是一種空白。
    他的權能與戰鬥關係不大，而是與生死有關。
    對魔族人來說，死亡是唯一無敵的存在。任何生命，隻要死去歸於永恒夜，所有關於他的一切都會靜止為零，無論是最強大的魔鬼，抑或是最強大的天神，誰都無法避免。
    古往今來，神、魔、妖甚至人類都曾利用法術打開過地獄門。他們有的自詡見過了地獄的荒涼，幻想著征服這片未知的領域。人類把地獄分為十八層，以為這就是它的全部。可事實上，他們口中的地獄不過是這片未知領域中的一部分，而它在懦弱君主真墟口中被稱為“眾生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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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幾乎世間所有的亡魂最後都會來到眾生界。眾生界內的一切都是昏沉沉的，靈魂會在此間遊走，如同行屍走肉，構成了所謂地獄的恐怖。這裏的極大部分靈魂不會進入轉生，而是永遠昏沉沉地行走在這片無限的大地上。這是地獄的規則，死了就是死了，死了就再也沒有了，轉世投胎在大多數的時候就隻是一個人間的謊言。沒有孟婆湯，沒有閻羅王，隻有永恒的行屍走肉。
    但終究不是所有的靈魂都會永遠留在眾生界，在眾生界內有一座橋，人類稱為“奈何橋”，通過奈何橋便可進入到“往生界”。
    能進入往生界的靈魂是一類特殊的靈魂，因為它們不同於眾生界內其他的靈魂的昏沉，它們是清醒的。這類靈魂生前便是所謂大徹大悟之人，亦或是人類所說的“得道”。他們死後，靈魂會最終找到奈何橋進入往生界。
    如果說眾生界是“昏”，往生界便是“醒”。在這裏的靈魂會再次經曆自己的一生，若能不再留戀，從中走出，便會在經曆一次毀滅之後進入輪回。
    但若是沉迷此中，便再也無法出來。有人謂之天堂，有人謂之琉璃海。但在真墟看來，不過是一群死在夢裏的厭世者。
    還有一類靈魂既不會進入眾生界，也不會被引導進入往生界。它們會最終進入到“罪生界”。
    罪生界內皆為極凶之人，基本上所有的魔族死後都會進入罪生界。罪生界內是一片黑色的虛空，就像是黑夜，進入此中的靈魂會在裏麵沉睡，永恒地失去意識……魔族人口中的永恒夜說的就是罪生界。
    懦弱君主通曉眾生、往生與罪生界的規則，創造了可以將眾生界與罪生界的亡靈帶到塵世的禁忌之術。但他也必須為此付出代價，代價就是靈魂力，對魔族來說就是魔魂。召喚越強大的亡靈，對自身魔魂的損傷就會越大，當自身魔魂無法滿足永恒夜的需求時，魔魂會被瞬間化為灰燼。
    眾生、往生與罪生界之中，隻有往生界的亡靈不得受通靈禁術控製，不過能進入往生，本身就意味著將要轉世降生。
    步入罪生界的靈魂不出意外的話將會是最終的歸宿，因為罪生界沒有通往往生的道路，也沒有去往眾生的路。唯一的例外是，當年的懦弱君主做過一宗交易，以自己三分之一的魔魂為代價，換取了罪生界裏的一個靈魂去往往生界。
    百寶現在看著眼前正在緩緩跳動的心髒，輕輕地呼出一口氣。他伸出一隻手，慢慢地探到距離心髒不到一個拳頭的位置，然後慢慢地往下，那隻心髒也隨之慢慢地往下移動，直至完全融入女嬰的胸膛。
    刹那間，籠罩在他們周圍的結界消散，空氣裏傳來女嬰的一聲啼哭……
    內屋之外，腳步聲密集，很快就推開了門，衣服沾滿了鮮血的沐子敬直接闖了進來。
    百寶抱著繈褓裏的女嬰，靜靜地看著他，沒有說話。
    沐子敬不停地喘著氣，整張臉上寫滿了疲憊與崩潰。他看了一眼百寶懷裏的女嬰，然後腳步踉蹌地越過他，跪倒在床邊。
    王妃的手心、臉龐都已變得冰冷，百寶能感覺到這位中年人類的心也變得冷了。
    “對不起，我來晚了。”他對著死去的王妃說，眼神呆滯，臉上的肌肉不受控製地抽搐著。“我遇到了埋伏，我應該更快一點……”
    此時一同進來的侍女滿眼驚訝，趕緊過來接過了百寶懷裏的女嬰，其他人也隨之紛紛動作起來，那名甲士向百寶投去一個感激的眼神。
    畢竟不可能要求百寶兩個人都救下，現在至少孩子活著，他們的人頭也算是保住了。
    外麵的風雪已經停了，他也該走了。雖然一開始他的目的並非就這樣獨自離開，但在當下，既是因為命運使然，亦是因為王妃的請求，百寶都已決定暫時將女嬰留給沐子敬。等到她魔魂覺醒的那天，到時自己再來帶她走。
    就在他將要離開時，沐子敬突然站了起來，說：“先生，我夫人最後有說過什麽嗎？”
    百寶低頭想了一會兒，最後抬頭往向外麵地麵上厚厚的雪。
    “似雪非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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