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此刻百寶提在心裏的氣並沒因此而放下。他直接轉過身拉開紗帳，將沐雪非抱起。
    既然身份已經暴露，留在這裏已經不再是一個選項。原本以為能從江無方身上討到便宜的他，此時對江無方陷入極大的不自信。隻有離開這裏，離開這個人，他才算放心。
    “你不能帶她走。”這時江無方突然開口，冰冷冷的，一如他剛來時的模樣。
    這句話讓百寶暫停了動作。
    “你要食言？”
    江無方恢複了他一貫的麵無表情，“沐雪非是沐王府的人，半歲時便冊封郡主，地位尊崇。但若是讓你今天就這樣將她帶走，大家都不好交代。”
    “你果然是個騙子！”百寶轉過頭來惡狠狠地盯著他，心想自己遲早要殺了這家夥，隻是自己急著要帶走沐雪非，才不想在現在節外生枝。
    “你發狠了。”江無方瞥了他一眼，“但又有什麽用呢。你可以選擇在一年後，三年，甚至十年後將她帶走，都可以。但不能是今天，不能是這個時候。因為承諾，我不對你們動手，但如果現在你們決定要走，在你們麵前的就隻有一條絕路。”
    “絕路？”百寶瞪著眼睛，心想若不是你突然出現，把這一切都拆穿，我也不必非要走這絕路。
    從放天城帶走人間的郡主，這注定要被整個人間朝廷以及神族無休止的追殺。百寶在決定要這麽做的時候，心裏就已經下了決心。
    “把她留下，我護她周全。”江無方冷冰冰的語調變得迫切起來。
    “不用，我自己會保護她。”百寶將沐雪非輕輕抱起。這個昏睡中的嬌小女孩此刻正像一個溫順的小動物一樣靠著百寶的胸膛。
    現在的她才六歲，還需要很長的時間去長大，但百寶會等，等她長大後，再幫她找回曾經的記憶，幫她恢複原本的真正身份。
    這一路會很漫長，也會遇上很多的艱難險阻，但百寶知道他已經不是當初那個被鎖在冷宮裏的懦弱君主了。
    有些事，不放手，就要爭。
    當然他也並非不清楚，最好的辦法就是讓她能夠留下來，畢竟現在帶走她過於冒險。但百寶不信任江無方。江無方是人類，而他們是魔族。
    這時，江無方化為一道殘影，擋在百寶身前。與此同時，他的手裏多出了一個褐色的瓶子。
    “這是清靈丹，能夠抑製她的魔性。你應該相信，我有把握可以令她像人類一樣在放天城生活，等到時機成熟，你再將她帶走。”
    百寶看著江無方認真的表情，雖然他好像就隻有這一種表情。
    但仍然在他拿出清靈丹後不禁感到意外。
    “你到底想怎樣？”
    “原本陽生鐵律，但凡魔族都該誅殺。但這次我想給你們一個機會。你能在真卿麵前說好陽生之道，郡主也已拜入穀神門下。這足以證明，你們雖是魔族，但有向善之心。所以我願意改變主意。”
    這時他話鋒一轉，“但若是他日你們以魔族身份傷人，那麽我就會拋棄今日之諾，誅殺你們。”
    聽聞此言，百寶的內心先是咯噔了一下，然後趨於平緩，最後又咯噔了一下。
    他沒想到江無方的態度會變化得這麽快，居然開始打算幫助他們。而且為的僅僅是因為他們有一顆“向善”的心。
    可能連百寶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有善心，但他實在是有在認真考慮江無方的話的。尤其當江無方拿出清靈丹後，他的內心也有點動搖。
    清靈丹是陽生的鎮山之藥，若配合上他的咒術，別說是長天界，就算是諸神殿的那些老家夥都看不出來。
    但百寶仍在猶豫。
    江無方繼續說：“隻要能壓製住沐郡主的魔性，不讓沐王府發現。他們自會想辦法不讓她換心。等過些時日，你再來將她帶走，我絕不阻攔。”
    繼續讓沐雪非像人類一樣留在放天城，百寶並非沒有想過。但在江無方出現後，情況才變得複雜起來。
    說到底，百寶還是不能絕對信服江無方。江無方是陽生聖人，陽生道的老大，而陽生的門規之一就是“絕情”二字，類比於玄牝“薄情”，以及九道的“專情”。當絕情的陽生聖人說著要幫助他們的時候，怎麽想都覺得奇怪。
    見到百寶猶豫，江無方暗暗取出一道符咒，隨時準備作法在沐雪非身上。
    “你叫什麽名字？”他才想起自己一直沒有問百寶的名字。
    “百寶。”百寶想也不想回答，這是他收養的一個孩子為他取的名字。他叫那孩子白毛，而那孩子就喚他百寶。
    “真名？”江無方覺得這不太像一個真名。
    “真名。”百寶隻好重複一遍。這當然不是真名，但他沒有必要把什麽都告訴江無方。
    江無方說的那些幫助他的理由都太虛幻了，若是拿去騙那些小妖小怪還好，他百寶好歹也生存了百萬年，怎麽會被這東西感動。
    說到底，江無方沒有跟他說實話。
    也許是鬼使神差，也是腦子一熱，百寶趁著江無方還沒來得及施法的瞬間，抱起沐雪非朝著屋頂一衝而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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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想過了，我還是不能信你。”
    “轟”的一聲，歇山式的屋頂上穿出一個窟窿，青色的瓦片四處飛散，一個白色的人影懷抱著一個六歲的女童從中躍起，一步點在屋頂的正脊上，將身體像是離弦之箭般繃直，而後朝著下一個房頂穿出。
    突然的巨響令原本守候在郡主院落的沐子敬和真卿，還有一眾的兵士全都不約而同地震了一下。
    待他們紛紛抬起頭來時，正好看到“聖人”正抱著沐雪非郡主衝破了屋頂，且快步地往旁邊的廂房屋頂上轉移。
    這突如其來的變故自然令到眾人陷入驚詫之中，一時無人反應。
    說時遲，那時快。大家還沒來得及反應到底發生了什麽，又是一位聖人模樣的白衣男子跟著從屋頂穿出。
    這下可傻眼了，竟一下出現了兩位陽生聖人。
    真卿還是反應夠快，他從旁邊衛兵的腰間抽出佩劍，厲聲道：“魔人假冒聖人，劫掠郡主。決不能讓他離開這裏！”
    所謂一語驚醒夢中人，得到真卿提醒後，一旁的沐子敬抽出佩劍，顧不及指揮眾人，自己就先衝了上去。
    眾衛兵不甘示弱，趕緊也跟著跳上屋頂，一路跟著王爺追上去。
    此刻百寶抱著沐雪非跑在前麵，江無方跟在身後十步處，在他們後麵的是憤怒的沐王爺和他的護衛。
    “傻子。”江無方有點生氣地說。他十分清楚，這一步一旦踏出，便再難回頭。
    但百寶竟還算感覺良好，在勇敢地踏出這一步後，心裏竟意外地輕鬆了。
    雖然身後追兵重重，但由於他現在還是江無方的模樣，他帶著沐雪非一路踏著屋頂飛奔的時候，負責巡邏王府的府兵們抬頭看時隻是覺得詫異，等反應過來要攔截時就已經來不及了。
    “守住府門，絕不能讓他離開王府！”有人大喊，此刻府門處一眾士兵已經聚集起來，在百寶麵前形成一道防線。
    但百寶絲毫沒有減速的意味，反而腳步越來越快。
    將要來到的時候，他手中多出了一個布袋，朝著站在府門頂上的士兵甩出。
    士兵當機立斷，長刀一揮便將布袋一分為二。
    然而就在這時，布袋像是瞬間爆炸一般，五顏六色的粉末一下迸出，短瞬間就把他們團團困住。
    須臾之間，百寶帶著沐雪非從他們身邊穿過，而他們卻隻感到有一陣風呼嘯而過，順便將他們掃倒在地。
    百寶帶著沐雪非逃出王府後，江無方緊跟著也衝了出去。
    在不斷飛躍的過程中，他的眉心隨著百寶的速度不斷增加而逐步舒緩開來，隱隱中還帶著些驚訝。
    作為一個魔族，百寶現在所展現出來的與其說是魔力，倒不如說是人間的功夫。
    或許是出於沐雪非的人類之軀，百寶沒有像是一個魔族一樣化為為靈氣遁走，而是選擇人類的方式，用身法躲避追擊。
    他的身法極快，恍惚間如同一道鬼影，即便是身為陽生聖人的江無方，也沒有把握能夠做到像他那樣。
    於是，他們看似追得來勢洶洶，卻是和百寶越拉越遠。
    不過江無方清楚，就憑這樣，他們能逃出王府，但想要出城，還是難以辦到的。
    真卿走出王府，拉起一個倒地的士兵，說道：“去靖安府，讓他們封鎖坊市，追擊賊人。”
    “是！”士兵趕緊應允，撒腿就往靖安府的方向跑去。
    命令過後，真卿也隨即跳上屋頂，跟上追擊的眾人。
    忽然，他看到前方原本追擊中的眾人都停下腳步，列成一排分別站到屋舍頂上。而在屋舍的下方街道，行人四處逃散。
    走近時才看到在眾人的麵前，他們手中的利劍全都脫離了他們的控製，豎直了懸停在他們的身前，劍與劍之間連接形成一道充滿威脅的線。
    控製這條線的，是一個站在他們身前一處高出屋脊上的白衣男子，陽生聖人江無方。
    “你是真的聖人，還是假的聖人？”沐子敬忍著怒氣，瞪著眼睛看向江無方。
    他的劍並沒被脫離他的手，讓他停住腳步的僅僅是前麵站著的這個男人。
    江無方麵無表情，單手於身前平放著，手掌微微放開，眾人身前的劍即發出銳利的劍鳴，將士兵們逼著倒退幾步。
    “沐子敬，你父親曾是我師尊門徒，你又學道於你父親，雖掛著九道處兵門的名號，卻在輩分上應喚我師叔。晚輩的話，不該這麽無禮。”江無方冷淡地說。
    沐子敬握緊拳頭，他與江無方看上去年紀差不多，但在師門輩分上卻是差了一輩。他父親出身九道山處兵門，但在去處兵門前曾短暫地在陽生學道，這一軼事很少為人所知。
    “那既是陽生聖人，為何在此阻攔在下？！”
    “人，是我弄丟的，我負責把她找回來。”江無方仍是麵無表情。
    “但她同樣是沐王府的郡主。”在沐子敬正要發作之際，真卿及時趕到，擋在王爺身前。
    “要把她找回來的不隻聖人一人。世人都說陽生聖人無情，不曾想竟會為了一個魔孽而不惜阻攔沐王府處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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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江無方看了真卿一眼，依舊用毫無起伏的語氣說：“我的話，說過了，就不喜歡重複解釋。人，我會把她帶回來，就是這樣。”
    “江無方！”沐子敬正準備衝上去，好在真卿及時反應，伸手抓緊了他的右臂，不讓他前進，同時朝他搖了搖頭，示意冷靜。
    然後，真卿越過沐子敬，來到眾人麵前，直麵眼前的江無方。
    “聖人看來是有所打算。既然聖人不願意透露，那麽真卿就不問了。隻是……明日換心一事，若是錯過，此等罪責並非你我所能承擔。聖人要如何保證？”
    “明日換心，沐郡主會準時出現，我說到做到。”江無方說著轉過身去，同時右手隨之鬆開。
    霎時間，懸停在眾人麵前的劍刃紛紛朝著他們腰間的劍鞘刺進去。一聲極致的金屬碰撞聲後，全都回到了劍鞘裏。
    “就拿這聖人之名為保。”
    真卿的眼角抖了一下，而後恢複平靜。他轉過頭對尚在怒氣中沐子敬說：“王爺，我們且先回去。”
    “為什麽？！那可是我的女兒！”王爺當然不能理解，就算是陽生聖人立下怎樣的承諾，都沒有自己出手來得心安理得。
    “王爺。”真卿提高了聲量，他的眼神剛毅，用一種低沉的語氣說：“這件事，我們管不了。”
    “你……”沐子敬還想把火撒在真卿身上，但看到他的眼神後，他的話沒有說出口。他遲疑了一下，而後轉過身去。
    “回去。”
    一眾士兵完全想不通沐王爺和真卿的意思，但既已下令，他們也不得不從。
    眾人走遠後，江無方跳到一座高塔探出的翼角上，俯視著下方人頭湧動的身著兵甲的士兵，眉頭細皺。
    這些是靖安府的府兵，真卿留了一手。
    回去王府的路上，沐子敬和真卿一言不發，氣氛壓抑得可怕。
    終於，沐子敬忍不住了，他一介軍旅粗人，一向不喜歡玩弄話術，正要質問真卿之際，忽然有一個士兵正氣喘籲籲地跑到他們麵前。
    “王爺，神使來了。”
    “神族的使者？怎會在這個時候？”沐子敬還以為自己聽錯了。
    他推開前來稟報的士兵，快步往府門走去。很快，他遠遠地就看到有一名身著銀白色軟甲的男子正冥神站在府門前的石階上。
    沐王爺走近的時候，男子便迎上前去，微微躬身行禮後。
    “王爺，為了保證明日換心的順利進行，天火天神命在下來此，意欲先將郡主送去。”
    沐子敬心裏一緊，真是巧了，神族偏偏是這個時候來要人，又偏偏這個時候沐雪非不見了。
    “使者，郡主自有沐王府保證安危，明日換心之時必會準時出現，不必天神擔憂。”
    百寶突然帶著沐雪非逃跑，江無方又整這一出後，除了換心，沐王爺早已不再奢望其他了。
    “王爺不願意把郡主交給在下？”神使眯著眼睛，眼底是一層金色。
    “非也，隻是最近城中混亂，我不得不謹慎些。”
    “那就是把神族視為惡人了麽？”神使的語氣瞬間化為冷漠。
    “我並非這個意思。”沐子敬趕緊解釋。
    “那就把郡主交出來，在下也好回去複命。”神使說。
    “郡主已經被人劫走了。”真卿突然開口，把還在想著理由的沐子敬都恍了下。
    果然在真卿說完後，神使的表情變得更加冷漠。
    “既然人都丟了，諸位現在的樣子，可不像是要去找人的。”
    “有人插手作保，我等不得不退。”真卿不緊不慢地回答。
    “什麽樣的人，能讓沐王府後退？”神使冷眼看著真卿，“我可警告你們，明天的換心是郡主唯一的機會，若是她不在，你們就是違抗旨意。”
    “那神使的意思是……我們現在應該不惜一切代價去尋找郡主？”
    “那是自然！”神使覺得真卿的話莫名其妙。
    得到肯定後，真卿轉身對沐子敬躬身行禮，“請王爺下令。”
    沐子敬怔了怔，疑惑地看著真卿，發現自己完全看不透他。讓退兵的是他，請兵的也是他，他到底是要怎樣？
    但王爺還是下令了。
    “來人，去把郡主找回來。”他沉下聲音說。
    士兵們重新投入坊市搜捕，神使自然不再逗留。他的神色平和，看起來對郡主的失蹤並不擔心。
    “那麽，就明天見了。”
    說罷，神使轉後退出幾步，每退一步，身體就變淡幾分，身上像是泛起粼粼波光的湖麵，直至完全消失不見。
    神使走後，憤怒的沐王爺轉身抓緊真卿的頸領，眼睛像是要冒出火，“喻真卿，你到底想怎樣？！”
    真卿並沒掙紮，有點吃力地說道：“王爺不知道真卿要做什麽，但還是照做了。”
    沐子敬的眼珠微動，閃爍了幾下，隨後放開了抓緊頸領的手，真卿往後退了一步，咳了咳。
    “王爺。陽生聖人的背後是陽生宗，他本人更是太子的老師，不好與之交惡。雖然我們撤退，但我已經讓人通知靖安府進行搜捕。”真卿說完話後又咳了幾下。
    “你可知，我這一退，雪非該有多危險？”
    “我當然知道，所以如今讓王爺下令，就是想假借天神的壓力，就算聖人置喙，我們也能自圓其說。”
    “你知道神使會現在到來？”沐子敬的眼神疑惑。
    真卿搖頭，“我猜的。我相信天火把郡主救回來，不可能沒有布置。你沒發現麽，我剛剛說郡主被劫走時，那神使並沒很意外，說明他是知道這件事再過來的。”
    “但若是沒有如何？”
    “那還是這樣，出兵。”真卿眼睛閃過一道光芒。
    “這個時候為何就不擔心背棄約定了？”
    “人總要取舍，而且……”真卿轉過頭望向遠方，目光變得飄渺，“對聖人來說，最不值錢的就是聖人這個名頭了吧。我又怎能保證他會遵守承諾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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