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五章 顯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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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沐雪非剛下馬,就看到府門前停著一輛馬車。馬車呈朱紅色,兩側畫有飛鶴騰雲,前端掛著的玉龍吊墜在風中搖晃。
    “郡……”宗器走過來,剛想稟告,但被沐雪非揚手阻止了。
    “你回去吧。”她說,然後轉過身往府內走去。
    她已然明白客人的身份。這是鶴驂,太子的車駕。太子突然夜裏來訪,大概不是什麽好事。
    正行至前廳,果然聽得有人說話,仔細一聽,除了自己的父親,還有另一個聲音。
    未容細想,沐雪非步入正廳,抬眼看見坐在正座上的年輕男子。
    男子約莫二十四歲,一身紫金錦衣,上有飛鶴與麒麟銀絲暗紋,腰間係著一條朱紅白玉腰帶,上掛一塊成色極佳的墨玉,高貴清華。
    墨若沉羽的黑發束起以一頂鑲玉金冠固定住,清朗的臉龐棱角分明,一雙眼眸如墨入畫,深邃得仿若黑夜。
    他便隻是平靜地坐著,瞳眸正對前方,雖是無言,但那股淩厲的威儀卻無形地擴散開來。
    沐雪非跪地行禮,同時說道:“臣參見太子殿下。”
    “郡主免禮,快快起來吧。”太子的聲音清越,不似預想的威勢,卻像是個兄長的口吻。
    沐雪非站起身,看到自己的父親也在太子旁邊坐著,連真卿也在一旁站著。
    “雪非,昨夜的事你查得怎麽樣了?”沐子敬微笑著對她說,這一句如此不避諱的話令沐雪非吃了一驚。
    她瞪著眼睛看向自己的父親,一時忘了應答。
    當看到自己父親點下頭後,她立馬反應過來。早在幾日前父親就在她麵前說過這幾日會有貴客到,原來說的是東宮太子。
    她點點頭,收回思緒,定下心神後說道:“是,稟告殿下,發生在醉生夢的命案,臣已有所眉目,但還不敢確定。”
    “此話怎講?”說話的是沐子敬,旁邊的太子隻是端起茶杯在默然地喝茶。
    “趙家公子之死,公輸厘雖然嫌疑很大,但並沒有直接的證據,而且趙家公子的死因也有其他疑點。”
    沐雪非說話間從身上摸出一份文書,呈遞上去。
    真卿走過來接過文書,越過身邊的王爺,直接呈遞到太子身前。
    太子揚起手,停在空中,沒有去接文書。“我畢竟是個晚輩,還是王爺先吧。”
    沐雪非敏銳地覺察到太子此時自稱變成了“我”,而非一貫的“本宮”。
    真卿瞄了一眼旁邊的沐子敬。
    沐子敬點點頭,笑道:“好吧,老夫是個粗人,這種小事就別相互推托了。”
    他伸手拿過真卿手上的文書,這時候沐雪非才繼續自己的闡述。
    “這是靖安府的卷宗。當時趙家公子正因醉酒獨自昏睡於醉生夢的客房內,門外有家丁把手,未見有動靜,直到家丁進房欲喚醒他時才知遇害。從死因上看,趙家公子是被剖心而死,而且從傷口看,是類似獸爪之類的東西。”
    “無聲無息,剖心而死,怎麽看都不像是人類所為。”真卿在一旁平平說道,表情毫無波瀾。
    “現場可有魔祟的蹤跡?”沐子敬問。
    沐雪非搖頭,“靖安府搜索一日,毫無發現。”
    “傳聞丞相公輸右是九道陰陽門的大家,陰陽術極為出眾,不知可是有關?”太子這時放下茶杯,淡定自若般說道。
    “不像。”回答他的是真卿,“所謂陰陽術,針對的仍然是人。但眼下所為卻並非是人所能做的,能夠做到的隻有魔祟。如果它未被發現,不是因為它不存在,而是因為它藏的好。”
    “臣也是同樣意思。”沐雪非跟上附議,表示認同。
    “既已確定是魔祟殺人,郡主一開始提到已有所眉目,想必是已經有發現了吧?”真卿此時望向沐雪非,有意無意地將話題交回到她手中。
    “是的。”沐雪非點頭,“此案雖非公輸厘所為,不過與公輸家族依然有莫大的關聯。除了公輸厘,昨晚與趙家公子存在糾紛的還有另一個公輸家族的人。”
    “丞相之女,公輸丹。”真卿替她說明。
    太子聞言眉頭皺了下,不過很快就舒緩開來。
    沐雪非繼續說:“公輸丹自幼體弱,是大家族中少有的不曾修學道宗的貴族子女,原本是不該把疑問放到她身上的。但諸位可還記得,年初丞相府為公輸丹大辦生辰宴,當時也發生了一件相似的案件。”
    太子的臉色一下變得凝重。
    “生辰宴上,所派去請壽星公輸丹的家丁被發現慘死於公輸丹房內,同樣也是剖心而死。所不同的是,當時丞相公輸右以刺客入侵為由解釋,更以此阻止了外界的調查,令人難以覺察真相。而這次他無法阻止。”
    “縱使死因相似,也不能說明什麽。”沐子敬沉吟道。
    “誠然如此,此事臣會繼續查實。”沐雪非抱拳說。
    就在這時,一旁的太子卻“噗呲”的一聲,笑了。他幽幽地說:“公輸丹是我的未來太子妃,如今看來是在我身邊的一頭魔鬼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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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沐雪非額上不禁滲出冷汗。公輸丹與太子是娃娃親,很早就定了親,年初公輸丹成年禮節後本就該談婚論嫁的,隻是因為命案被耽擱到了現在。若果公輸丹真是那個作案的“魔祟”,那對太子來說就是致命的威脅。
    “臣必定盡心協力將真相還原,力保殿下周全。”
    太子此時呼出一口氣,將身體稍微往後靠了靠,口氣裏帶出幾分無奈說道:“公輸丹的事就有勞郡主了。”
    說到此刻,他忽地盯著望向沐雪非,說道:“另外,郡主也不必在我麵前如此拘謹,沐家雖是異姓皇族,但與我敖家早已兄弟相稱。也就是說我們隻有兄妹之分,無須臣下之別。你在我的麵前稱‘我’就可以了,不必稱臣。”
    沐雪非抬眼瞪著,心裏已經波瀾起伏。她當然明白這個“我”意味著什麽,就像她的父親可以在皇帝麵前自稱我一樣,這是無上的榮耀。但眼前的畢竟不是皇帝,僅是太子而已,雖是儲君,但在今日時局之下仍難以明說就一定是未來天子。
    若她真的稱了這一聲“我”,就是公然站隊太子。她本意絕不想站隊哪一方,更不想沐王府站隊哪一方,黨爭之下,沐王府秉持中立才是她想要的。
    但眼下的局麵卻讓她看不懂,自己的父親,包括從小到大一直敬仰的真卿先生在這一刻齊刷刷明確站隊太子,逼得她也無法置身事外。
    她薄唇微動,唇間貝齒輕咬,最後仍是垂下了頭,說道:“我知道了。”
    “好了,這件事就說到這裏吧,我今天並不是為了這件事而來的。”得到滿意答複的太子恢複了臉色的沉著,他從座上站起,一步一步向沐雪非的方向走近。
    “前些日子,父皇交給我一個籌備穀神講學的差事,郡主沒來的時候我就與王爺,還有真卿先生討論了一下。郡主作為穀神高徒,不知對此有何見解?”
    穀神講學,早在沐雪非剛返回放天城時就已有所耳聞。穀神是玄牝山的宗主,是玄牝道學的集大成者,每年都會受帝國的邀請而在放天城開展為期二十天的講學活動。通常講學活動由皇室負責籌辦,而能夠參與講學的都是帝國的大家族子弟。按照慣例,今年的穀神講學由太子籌備,也是皇帝陛下對他的考驗。
    “師尊對講學一事向來上心,臣……我尚在玄牝山的時候,便多次聽他提及。能有直麵穀神,息從教導的機會,對參與者而言無疑是一件好事。此事若成,對殿下也是一件好事。”沐雪非沉著應對。
    “可惜要成功完成,卻不是一件易事。”太子站在沐雪非身前,眉頭一皺。“實不相瞞,我今日到此,是邀請郡主參加穀神講學的。你本是穀神弟子,應對此事對你來說應該不成問題。”
    沐雪非愣了,實在沒想到太子會提出如此要求。她當然無意參加,穀神是她的老師,本次來京講學是難得的機會,應該把機會給更多人才是。
    正當她準備開口拒絕之際,站在沐子敬身邊的真卿卻揚口說道:“郡主當然會參加,作為穀神的得意門生,郡主辭別玄牝後可是盼著這一天呢。”
    沐雪非再一次愣住了。她瞪著眼睛望向真卿,隻見後者在微笑著看著她,眼睛眯出一道月牙。
    雖不知所以然,但沐雪非印象中真卿不是無分寸之人,於是她隻好低首抱拳應道:“是。”
    這時真卿再度開口,“另外,關於黑鐵軍舉薦名單一事,郡主已經在遴選,過兩天就可上呈陛下。”
    這又是什麽?沐雪非完全摸不著頭腦。
    太子沉吟了一下,說:“既然如此,我就放心了。不過據我所知,穀神講學鶩王也會參加,所以郡主可得多加小心了。”
    草草交代幾句後,太子便不再逗留。
    一行人相送太子於府門之外,又各自寒暄幾句,才終於恭送鶴驂離開。
    等到太子的車駕漸行漸遠,沐雪非內心的疑問終於是按捺不住了。
    “不知先生為何要讓我參加講學,這對我來說,明明就不是必要的事。”她強忍著跟隨眾人回到中堂,待下人離去,隻剩下她與父親及喻真卿三人後,才迎著真卿的背影冷冷地說。
    真卿的表情一慣的淡然自然,他先是給自己倒了一杯茶,輕抿了一口,才緩緩回轉過身,微微點了下頭,以示禮數。
    “穀神講學是陛下交與太子主導的,以三宗與帝國的關係,不得有誤。鶩王參加,必然不是為了簡單的求學而來;太子到此,為的是讓郡主參加講學,確保講學順利。郡主應該明白這個道理,又有什麽可疑慮的呢?”
    真卿話已到此,沐雪非也不必拐彎抹角,霜雪般的臉上緊繃起來,清冷的目光激射而出,直接說道:“因為公輸家族作亂,我僭越職權辦案是為了正義。我不願加入黨爭,也不希望王府陷入黨爭。若父親決定要選擇太子,我會遵從,但希望能考慮周全。”
    “雪非,這個選擇是我和真卿先生一起決定的,本該一開始征求你的意見,但又怕你太意氣用事。”沐子敬知道自家閨女心有怨意,於是便站出來解釋,同時自己心裏也是難掩過意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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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不明白。”沐雪非沉聲道,眼裏帶著鋒棱。她討厭這種被人瞞住到最後知道的感覺,仿佛被背叛。
    真卿放下茶杯,抄著手背在身後,一步一步地朝她走過來,臉上是一片平靜。
    “郡主想要中立?”他眯著眼睛,一邊走路一邊搖頭,眼中盡是惋惜。“可惜,人隻要活著,就不可能中立。戰場上的中立,要麽失去理性,要麽失去人性。所以沐王府從來都不是中立的,以前不會,以後更不會。”
    他頓了一下,雙目睜大,倏然說道:“別忘了,當初逼死平陵王的正是黑鐵軍。”
    沐雪非心裏一顫,頓時啞口無言。再看自己的父親,後者聞言時正低頭喝茶,一臉沉著。
    “真卿先生,我們已經做了選擇,就不必再回頭看,隻需要知道怎麽做就好了。”他最後還是忍不住開口。
    真卿點頭。王爺不想在這個問題上糾纏,真卿自然識趣地收口。
    他恢複起微笑,淡淡道:“選擇太子,是真卿給王爺的建議,那麽就讓我來給郡主說明。陛下生有四子,老大早夭,老二敖一師承陽生聖人,拜為太子。老三敖畢具通學九道伎藝,好音律繪畫,鮮有大誌。老四敖離學於玄牝,治浚縣有功,封為鶩王,是唯一能威脅太子的人。至於為何選擇太子而非鶩王,隻是因為太子出自陽生。”
    真卿引話題到此,沐雪非知道是父親刻意所為,看來這其中隱藏著她所不知的原由。但對真卿口中選擇太子的理由,她甚為不解。
    “陽生?那又如何?”
    “我給你講個故事吧。”真卿此時坐了下來,也示意沐雪非坐下。
    沐雪非遲疑了片刻,並未坐下。
    真卿並未強求,隻是繼續說道:“五年前兩人受皇命前去南部昭郡分別治理何縣和浚縣。彼時兩縣內盜賊眾多,甚有人高呼改立國號,陛下對此深為不滿,故令二人前去,同時允許他們各自帶去一樣東西,無論何物。於是,太子從黑鐵軍借去一千精兵,而鶩王則帶去了十萬金。”
    “兩縣相隔不過一河,皇帝此舉無疑是有意要考察他們。三年後,他們回京之時都交出了滿意的答卷,兩縣的盜賊皆消失殆盡。太子離去時,居民們各安其所,井井有序。鶩王離去時,道路之旁淚灑者眾,四處高歌頌德。”
    真卿所說的故事,沐雪非當然也是知道的,雖然那時她還在玄牝山學道。
    她點頭道:“此事我有所耳聞,當時太子到任後即命黑鐵軍掃蕩盜賊,一月內處死者竟達三千人眾,朝廷對此也頗有微詞。而鶩王卻令縣軍後退,以萬金救濟貧困者,斷絕鄉民生盜之心,同時與盜賊對話,許諾不以罪降之,曆時兩年,終於平息動亂。”
    “看來郡主是認可鶩王之法?”真卿說。
    沐雪非猶豫了一下,低聲說:“我不想選擇。”
    真卿搖了搖頭,歎氣一聲,似乎很是失望。“太子最大的問題就是做了好事卻不會說,就跟他的師父一樣,以至於天下人都以為太子以暴治城,而鶩王以仁治城。”
    沐雪非一愣。
    “真卿不怪郡主,郡主與鶩王同出玄牝,自然有相同的同理心。可惜在這件事上,這份同理心是不恰當的。”真卿一臉惋惜。
    “我告訴你兩個數字,然後你再來討論何為暴,何為仁。太子到任後一月內殺了三千人,三年後回京時死亡人數仍舊是三千人。鶩王不曾命令士兵殺過一人,三年後回京時死亡人數是三萬五千人。”
    沐雪非驚訝萬分,就像是有人衝進她識海裏把她的世界切得支離破碎,那原來還充斥著內心的怨意轉眼被這驚人的反差擊碎,善惡在她心中被顛倒起來。
    “為什麽會這樣?”她有點不敢相信真卿的話。
    “那些人不是被士兵殺的,是被盜賊殺的,或者是餓死。他們有老有少,有婦孺,有弱殘,本來就不該死的。最後盜賊沒了罪行,無辜者卻下了地獄。”真卿說話時,冷漠得沒有半點溫度。
    沐雪非感到整個人都在顫動,難以置信聽到的一切。真卿的話嚴重衝擊著她的認知,隻覺內心十分悲涼,或是悲憤,亦或是知道真相的羞愧。
    真卿繼續說:“陽生術素有帝王術的稱號,他們絕情,有決斷卻富有大局觀。對於帝國而言,首先需要的是穩定,而對於維持穩定,隻有陽生的皇帝能夠做到。”
    這一番話,更讓沐雪非語塞。真卿說得沒錯,自帝國建立伊始,幾乎每一代皇帝都有陽生背景,這並不尋常。
    真卿微微吐了口氣,輕笑著說:“郡主不必介懷,玄牝人雖然不適合當皇帝,卻是了不起的臣子,當今朝堂之下有不少的都是玄牝出身。”
    沐雪非扯出一絲微笑,恭恭敬敬地對真卿作揖後。
    “雪非明白了。”
    她久不在朝,又是長居軍營武地,對朝局多有不懂。真卿的話令她意識到今日朝局遠非她想象的那麽簡單。
    這時,她忽然想起此前有提起穀神講學的舉薦名單,想必是參加講學的人員舉薦一事。於是她接著問真卿:“對穀神講學的名單,先生心中可有人選?”
    真卿嗬嗬一笑,說道:“我既然把選擇的權力交給郡主,就沒有再推薦的道理。我認為郡主心中已經有了答案,穀神是你的師尊,他能回答你的疑問。”
    沐雪非一愣,不明白真意。
    這時沐子敬咳咳兩聲,吸引住她的注意力。他眯著眼睛,看向女兒:“雪非,先生說的,你聽懂了麽?”
    沐雪非低頭思索,片刻後抬眼望了前麵在悠然喝茶的真卿和一臉沉著的父親,心裏雖仍有餘慮但已明白大半。
    她再次作揖。
    “看來父親和先生早有部署,那我明白了。這件事我會安排下去。”
    說完,她直接轉身步出中堂,逐漸消失在一片黑幕之中……
    待腳步聲全然消失殆盡,此時一直坐著的沐子敬才開口問道:“先生,講學名單真的沒有問題嗎?”
    真卿看著郡主消失後的黑暗,淡淡地說:“我知道郡主會選誰。坦白說,在我見到那個人之前,我不會把名單的決定權交由郡主。不過現在我改變主意了,是時候讓陛下麵對這份小小的驚嚇。”
    “唉,”沐子敬低頭歎氣,“希望一切如你所料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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