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七章 布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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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穀神正在大學宮內喝茶,突然有弟子通報有人求見。
    “是何人?”
    “回穀神,是沐王府的喻郎。”
    穀神目光稍凝,手中茶盞放下,輕聲道:“讓他進來。”
    喻真卿大步流星進來,剛進大學宮,便躬身作揖道:“真卿見過穀神。”
    穀神笑說:“不必多禮,許久不見喻郎,近來可好?”
    真卿起身後,卻是哀歎一聲,歎息道:“實不相瞞,很是不好。在下數日以來夜不能寐,竟夕不眠,甚是乏累。”
    穀神眉頭輕蹙,扶著花白的胡子問道:“哦?喻郎可是遇到難題了?”
    真卿搖了搖頭,他跨出一步,與穀神相對茶案對坐。
    “在下隻是憂慮,憂慮自己將死,故來求穀神救命。”
    他抱拳以對,神色蒼蒼。
    這個顯得有些緊迫的動作並沒有令到穀神認真起來,他仍舊是扶著胡子,微笑道:“人之生死,順應天意。我觀喻郎氣色不像個將死之人,莫非這將死之人是別人?”
    真卿神色平靜,沒有趕著回答。他把手收回,低低地歎了口氣,忽然扭頭望了一下天外,莫名地說了句:“天公降雨,嚐是為一人而哭?”
    真卿進來後,站在穀神身邊的弟子也順勢跪坐在兩人之間,輕手輕腳地收拾起桌上的茶盞。與此同時,他換了茶釜,往其中倒了新水,便將其置於爐上。
    真卿作為客人,他隻是於禮置換新茶以招待客人罷了。但此時他準備煮茶的動作卻被真卿盯上了。
    “聽聞煮茶其水,用山水上,江水中,井水下。不知閣下用水,源自何方?”
    煮茶的弟子微微一愣,放下手中湯匙,作揖道:“回客人,是南零水也。”
    “哦?有榜雲,世間好水,以南零水為第一,穀神引水,果然高雅。”真卿笑道。
    “喻郎謬讚了。”穀神淡笑,仿佛方才真卿的憂慮頓時不複存在,“選用南零之水,水性其次,僅是因其契合茶藥罷了。”
    旁邊的弟子也跟著點了點頭。
    恰時茶釜內水沸如魚目,微有聲響。
    弟子見狀,以湯匙取了少許鹽末,於茶釜中細細攪拌,不時以竹簽點了水漬品味,以調節其味道。
    期間真卿不再說話,隻是饒有興致地看著他的一舉一動。
    弟子並未受到他人旁視的影響,舉止端莊雅潔,甚為貴氣。
    片刻後,水繼續沸至邊緣湧泉連珠,弟子從其中取出一瓢水來,後以竹夾攪動茶釜中水,待其均勻後,才用茶匙取了早被碾成粉末的茶粉,拋落其中,同時,繼續攪拌。
    他的一係列動作極為連貫自然,予人一種清新閑適之感。喻真卿不自覺地拍起了掌來。
    “灘聲起魚眼,滿鼎漂輕霞。是為第一沸。而這緣邊湧泉連珠,是第二沸。兄台守得好湯候,若是再晚些,等到騰波鼓浪之時,也即是第三沸,水就太老而不可食了。”
    煮茶弟子略微抬頭看了他一眼,有點驚訝。
    “沒想到先生對茶藝頗有認識,在下班門弄斧,見笑了。”
    “不敢當,隻是承職務之便,曾經見過國手,向他請教過一二而已。”真卿談笑風生。
    “喻郎全才,世人皆知。伏唯,茶藝一事,你可請教先生。”穀神麵對弟子溫和說道。
    伏唯點了點頭,此時他的動作依舊。在茶釜的攪拌中,湯花越來越多,這時他把先前取出的那一瓢水重新放進去,以緩和沸騰並由此結出更多的湯花來。
    到了向茶盞分茶時,他並不平均,卻是依據湯花的多少,分出三盞茶來。
    “此三道茶,觀湯花變化,細輕者為花,薄而密者為沫,厚而綿者為餑。詩者雲,驟雨鬆聲入鼎來,白雲滿碗花徘徊。自是如此。”
    真卿接過茶盞,微笑道:“兄台不愧是穀神的大弟子,名師出高徒,我觀兄台此煮茶功夫,當可比肩國手了。”
    “我自愧不如。”伏唯低頭。
    真卿笑而不語。
    這時,他端起茶杯細嗅了一口,恍然道:“茶名祁門,饒是不錯。聽聞劍南有蒙頂石花,或小方,或散牙,號為第一。沒想到穀神居然不用。”
    這時,他忽然皺了皺眉,低聲道:“穀神是喜好陳茶麽?”
    穀神淡笑,簡單回答:“隻是舍不得丟,湊合著用了。”
    真卿聞言惋惜似地歎了口氣,笑道:“我倒是獨愛陳茶。你知道,九道人若是喜歡一樣東西,那是一輩子的事。”
    “玄牝人要做到的事,也是一定要做到的事。”穀神微笑著回應。
    真卿哈哈一笑,說:“即便要付出生命如何?”
    坐在一旁的伏唯臉色一變,言語的走向瞬間變得箭弩拔張起來。
    但穀神仍是保持了笑意,說:“舍生取義,自古有之。玄牝人自有自己的信仰,不該摻合的事是斷然不會去做的,這是玄牝千百年來的生存之道。但若是為了大義必須要去做,玄牝人不會懼怕生死。”
    “玄牝的中立我算是見識過了。”
    真卿端著茶水,目光盯著茶水上浮著的湯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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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既然這茶還能湊合著用,那便湊合著用吧。隻是在下那救命之事還得向穀神相救。”
    “老夫智謀淺短,犬馬齒臷,恐不能幫助。”
    “穀神客氣,您隻需借我一樣東西就行。”喻郎把茶杯放下,起身作揖道,“這樣東西無色無味,無邊無際,平日裏若無形空氣,危難間如救命繩索。”
    真卿這話說的字字沉重,仿佛空氣都逐漸壓抑下來。
    穀神緩緩收起笑容。
    伏唯細細觀察著此間的變化,總覺得在真卿說完過後,有種大戰在即的感覺近在眼前。
    穀神沉吟片刻,方才歎息道:“若真有此刻,老夫當盡力而為。”
    真卿輕笑,再度作揖,然後慢慢後退至牆根起身,轉身外走。
    走到庭前時,天空開始下雨。
    真卿隨即停駐,他頭也不回,突然朗聲說道:“國之將死,君能安坐否?”
    這次,穀神沒做回答。
    真卿冷笑一聲,步入綿綿雨中,再無回頭。
    真卿出來後便徑直上了馬車,原本就在馬車裏麵等他的飛霜,這時突然問道:“師父,你不是說是去借東西的嗎?難道沒借到?”
    他看到真卿兩手空空回來,自然有此一問。
    真卿聞言便笑了起來,隨後神秘兮兮地來了句:“那是非常之物,自然不可隨意見到。”
    而在同一時間,坐在茶案旁邊的伏唯也終於開口:“師尊,喻郎所借之物究竟是何物?”
    穀神望著天外,大雨傾盆。
    “先代道家曾著有伏魔論,那時道家尚未分為三宗,其著作也是鮮有後人知曉,其中有一段話是論修道之人,當平日裏若無形空氣,危難間如救命繩索。”
    穀神頓了一下,微微歎息道:“和十六年前一樣,放天城的天外魔障叢生,甚不太平呐。”
    飛霜麵對真卿的回答懵懂地撓了撓頭,最後放棄了思考。
    “那師父,接下來我們去哪裏?”
    真卿微微一笑,道:“東宮。”
    彼時,太子剛回到府上。
    他一路上臉色陰沉,一言不發。旁邊跟著的環家兄弟三人也不敢多說什麽。
    直到回到府上,身為三人大哥的環豐終於忍不住開口:“這一定是穀神的把戲,他故意設局,害得殿下無法取得鹿王心!”
    東獵過程中突然出現的大學宮其他人打著穀神考核的名義攪局,而在東獵結束後穀神雖隻口不提考核一事,卻大加讚賞那些人的勇氣,讓環豐不得不覺得是穀神在背後搞鬼。
    事實上,他的直覺不錯。當然,穀神也沒必要隱瞞什麽,如果選擇隱瞞,反而會害了那些東獵時打著他的旗號的學生。
    環淵眉頭一皺,他相對沉穩,對此有著自己想法。
    他謹慎搖頭道:“此事穀神雖有意攪局,但鹿王心的失去與他的關係恐怕不大,鹿王會進入禁地,本來就是意料之外的事。”
    “你懂什麽?!穀神自號出塵,本來就不想為朝廷效力,讓他效忠殿下更無可能,現在就是用些小把戲,來證明自己超脫出世的身份罷了。”環豐瞪著眼睛反駁。
    “夠了。”太子扶著額頭,有些惱怒地製止了二人的爭吵。“我原本就沒打算得到穀神的支持,又何談與之相關呢。”
    環豐不敢造次,頓時收口,但表情仍是相當不爽。
    太子心知屬下的心思,無奈道:“我隻是對黑鐵軍的突然離開感到煩惱罷了,鹿王心的得失,我並沒有放在心上。”
    “什麽?”環豐反應過來,大驚失色。全天下都知道奪得鹿王心在二位皇子中意味著什麽,太子殿下居然壓根就不在乎?
    太子白了他一眼,道:“雖智不為上用,雖賢不為望功,不仕則不治,不任則不忠。對穀神、對全天下的所謂隱士,我一向如此。”
    說到這裏,他忽然抖了抖袖口,語氣稍顯無奈道:“此番籌備講學,是應父皇之命,不得不為。可事實上,我打心眼裏就看不起以隱士自居的人。”
    環豐和環淵二人一個對視。說起來,三宗之中,倡導入世的也就是九道了。玄牝或有參與,但總在關鍵時中立,而另一派陽生宗,則是徹徹底底的不問世事。
    可太子殿下,不是出自陽生宗麽?怎麽他會……
    太子看出兩人心裏疑惑,“我到陽生宗,是學它的帝皇術,不是學它的隱世。畢竟我與他們,終究是不同的。他們隻需照顧自己,而我,必須顧著整個江山。”
    說話間,回府後自行去玩的環瞳這時從門口探出一個小腦袋,興奮地說:“太子哥哥,沐王府家的真卿先生來了!”
    太子明顯地晃了晃神,沒想到喻真卿會這時到來。
    “奇怪,往常殿下多次想與他見麵,他盡是推托。今日卻無緣無故上門來了。”環淵頗為驚訝。
    “哼,”環豐冷笑,“我看他是想清楚了,在當今天下,殿下才是帝國的未來。”
    太子的表情恢複嚴謹。
    “環瞳,你領他到書房,說我馬上就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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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咧!”環瞳興奮答應。資曆尚淺的他對見到江湖上有些名氣的人物都顯得過於興奮。
    片刻後,喻真卿站在書房內,身邊跟著弟子飛霜。
    太子推門而入,身邊則帶著環豐與環淵二人。
    “適從東獵歸來,讓先生久等了。”太子拱手作揖道,態度很是恭敬。
    真卿麵露微笑,不作回禮,反是問道:“殿下可是為黑鐵軍主力離京而感到擔憂?”
    太子沒想到真卿會這般開門見山,不過這種直接的問法也正對了他的胃口。他學於陽生宗,陽生人向來是喜歡直接的。
    “我是為此感到憂慮。黑鐵軍從白骨森林歸來後,即便加上一直留守的軍人,現今總共不到十萬人,其中更有大半傷殘。如今五萬將士南下,黑鐵軍主力盡缺,一旦內有亂憂,恐怕難以發揮作用。”
    “內有亂憂?那殿下是不相信禁軍咯?”真卿微笑。
    “先生認為,我有機會染指禁軍?”太子眯著眼睛。
    環家二人心驚膽跳,沒想到這兩人會說得這麽直接,完全不避諱任何的可能。
    太子的直接,讓真卿也忍不住哈哈笑了起來。
    真卿的這一笑,倒讓太子冷靜下來。他沉吟道:“禁軍現今八萬人,歸裴屸總領,而裴屸又聽命於父皇,似乎不太容易。”
    “殿下多慮了。黑鐵軍也好,禁軍也好,現在不過隻是開始,犯不著為一時的得失憂慮。”真卿負手而立,微笑而對。
    太子看著他從容的微笑,認真地思索片刻,最後仍是晃了晃頭。
    “我不明白。”
    真卿輕籲了一口氣,平靜道:“殿下,在下問你一個問題,若這次領兵出征的不是南橫將軍,而是你。你會覺得擔憂麽?”
    太子驟然沉默。
    他思忖片刻,謹慎道:“我不會感到憂慮,我隻會帶著勝利回來。”
    “殿下氣盛,不愧戎馬出身。”真卿表情不鹹不淡。“殿下會感到憂慮,是因為城中可依仗兵權變弱。可殿下應該明白,趙太匡的叛亂絕不簡單,若為了一己私利,而置天下黎民安危不顧,你知道這意味著什麽麽?”
    真卿斜眼看他,頓了一下後繼續說:“退一萬步說,鶩王現在可沒有兵權。太子在黑鐵軍擔任要職,與沐王府交好,又有什麽可急躁,可憂慮的?”
    太子臉色漲得通紅,似乎明白了在行宮時,父皇的那副難看臉色是為何了。
    他低著頭,躬身對真卿作揖,沉聲道:“受教了。”
    真卿這時看了一眼站在太子身後的環豐與環淵二人。最小的環瞳一早就被太子打發出去了,以免他在客人麵前說錯話。
    真卿把目光重新回到太子身上,“說到這裏,真卿突然想知道,若真是殿下帶兵,殿下會不會跟南橫將軍一樣,還是會比他更好。”
    太子搖頭道:“南橫將軍出自九道處兵,是抱著兵書出生的人,我不若他。”
    “是啊。”真卿感歎,“但每個人都是不一樣的,很多的時候,不是因為對錯,隻是因為差別。南橫將軍曾與在下論道,問過一個關於處兵的問題,現在正好送給殿下。凡用兵之極,天道地利人事,三者孰稱?”
    太子認真地想了想,沉聲道:“所謂順天道,未必有吉,違之未必有害。但失地之利,則會令士卒迷惑。人事若不和,更是無法作戰。故戰不必順天道,人事最急、地利為實。”
    真卿追問:“古人恭天靜地,和鬼敬神,天道鬼神,順之者存,逆之者亡,何以獨不貴天道?”
    太子頓時氣盛起來,一雙銳目似是冒火,大聲道:“天益於兵勝,兵勝即為天道!”
    一句“兵勝即為天道”,將太子的個性暴露無遺。贏家即是天道,這是陽生人特有的霸氣。
    真卿心裏已曉答案,那些在他腦海裏關於未來的碎片逐漸變得完整。
    他伸出手,身後的飛霜趕緊遞過去一把做工精細的匕首。
    他拿過匕首,然後將它慢慢奉到太子麵前。
    “在下已知曉殿下的心境,此番過來不為其他,這把匕首就當是送給殿下的禮物吧。”
    太子在盛極之下,慢慢感到奇怪。總覺得真卿突然提起那個問題有些奇怪,而現在這個舉動則頗有點告別的意味。
    “先生這是……”
    “殿下不用誤會。”真卿重新掛起微笑,“在下隻是要出一趟門,可能要很久才能與殿下相見,所以便來送殿下一個禮物。希望殿下有用到的時候。”
    太子收下了匕首。
    彼時,真卿直接作了告辭,然後喚起飛霜離開。
    臨走前,他似是想起了什麽,提醒道:“其實,黑鐵軍的主力,並未離開。”
    說完這句奇怪的話,他們師徒倆便頭也不回地出去了。
    太子站在原地,表情凝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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