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八章 上岸的魚

字數:9029   加入書籤

A+A-


    “報!”秋行行宮內,一名禁軍士兵急衝衝來報,打斷了公輸右向皇帝的諫言。
    眾人紛紛望向突然闖進來的士兵,隻聽得後者緊急稟報:“陛下,放天城西市燃起了紫狼煙,是魔獸襲擊的信號!”
    皇帝神經一下子繃直了,周圍的大臣富商們紛紛臉色巨變。放天城遭遇魔獸襲擊本身就很奇幻了,聽意思是甚至是在城內爆發,實在是聞所未聞。
    公輸家族眾人的臉色卻是明顯地帶著疑惑,慢慢轉變為了陰沉。
    “可有其他消息?”裴屸問。
    他話音剛落,又一名禁軍士兵急衝衝衝進來,跪地的同時呈上文書道:“剛剛接到傳書,魔獸是來自白骨森林的地狗,均出現在西市附近,現在城中的禁軍還有沐王府都過去救人了。”
    公輸家族等人的臉色徹底陰了下來。計劃中的地狗沒有出現在行宮,卻出現在了放天城,顯然不僅僅是計劃泄露這麽簡單,甚至可以確認他們中存在著內鬼,出賣了地狗的所在給了另一方勢力。
    “另外……”那名通報的禁軍士兵遲疑了一下。
    “另外什麽?”裴屸對他這種支支吾吾的態度很不滿。
    士兵趕緊說道:“在一隻被擒獲的地狗身上,發現公輸家族的家徽。”
    對公輸右來說,所謂栽贓陷害不過如此直白了,就差指名道姓的念出他們的名字。如果真是他們自己的行動,斷然不會犯這種錯誤,所以顯然是有人故意為之。
    因為即便條件如此直白,當它公布時,行宮內上下引發的震動可謂驚人。一個公輸家族豢養異獸襲擊放天城的罪名躍然紙上,沒人去細察這裏麵存在的邏輯漏洞。
    皇帝意外地愣了一下。他在秋行日以靈脈開采布局,本來是以此給公輸家族羅列罪名,將其殲滅於此。如今罪名尚未明朗,那邊的魔獸襲擊反而送上助攻,讓其又驚又喜。
    當然,要細究魔獸襲擊的話,漏洞還是過於明顯的。對於下定決心的皇帝來說,利用地狗襲擊放天城,單純的圍魏救趙根本不可能讓他放棄。如果他是公輸右,他大概率不會用這種方式。所以,非要說這些地狗和公輸右的關係,皇帝其實是不信的。
    但信不信無關緊要,重要的是理由,一個足以證明謀逆的理由。
    皇帝冷哼一聲,猛然從身邊侍衛身上拔出利劍,直指公輸右,暴怒道:“賊子野心,竟與異獸勾連,禍亂人間!來人,把公輸家族的人全部拿下!”
    裴屸首先拔劍,原本圍在大殿四周的禁軍士兵也隨同紛紛拔出兵器,迅速朝向公輸五老和公輸右的方向包圍起來。
    這時候就算那些宗族代表再不懂皇帝,也知道將要發生什麽了。皇帝故意邀請他們來,本來就是想讓他們看一場好戲。現在李奉節也不敢再想那靈脈的事,紛紛領著後輩躲到禁軍後麵,以免被波及。
    “陛下,異獸適才出現在放天城西市,距此也有一段距離,但不到片刻就有了詳細通報,不覺得太詭異了麽?”公輸右說話時緊盯著那名後來通報的士兵。
    後者直接叩頭在地,不敢起身。
    然而這樣的解釋對皇帝來說何其蒼白,一心要你死的人,又豈會在乎這一點細節。
    “公輸右,你連朕的禁軍都要隨意攀咬麽?”皇帝的聲音發寒。
    如今正執正義之劍,必須見血封喉,不容半點猶豫。皇帝正是決心最盛之時,連解釋都懶得解釋了。
    公輸右低低地歎了口氣,抬頭發覺鶩王敖離已經退到了禁軍之後,正一臉嘲諷地看著自己。
    “動手!”裴屸低喝一聲,眾位禁軍士兵紛紛向公輸五老靠近。
    公輸五老身為公輸家族的長老級人物,來前便預料到了眼前的局麵,倒沒有慌亂。隻是計劃的出入,讓他們內心出現了波動。
    很早之前,公輸家族便在勾玉豢養地狗的雨泠穀內分別挖出通道連接放天城和皇台,主要是為將來行走做準備。當皇帝突然邀請各路世家宗族、富商巨賈於皇台商會,公輸家族便懷疑此舉有詐,於是決定啟用地狗作亂。憑借地狗的數量與凶殘,直接威脅到皇帝的性命也不是不可能,而公輸家族身上帶有讓地狗畏懼的歩聞香,自保問題不大。
    說到底,所謂皇帝本質上是各路世家宗族們的代表,當著他們的麵弑君,在尚未取信他們的情況下,隻會落得個凶殘的名聲,不是公輸家族願意的。但這一切讓作為異獸的地狗來做就全然不是問題了。
    然而,眼看約定的時間已至,約定中出現的地狗卻遲遲未到。
    情況變得棘手了。
    白晨進入地下河後,順著水流的方向尋找逃走的花鯉。
    但因為地下河逆流的原因,他越遊著越覺得河水下方的岩石格外尖銳,河水正在往河道四周擴散,在岸上打圈,像是有兩股力在水中相互角力。
    很快,他就看到了這股力量的來源。
    他探入水中,在水下迷蒙睜開了眼睛,發現前方的水深出現了一個巨大窟窿,像是在水下破開了一個洞。一架寬逾百丈的巨大水車在窟窿底下緩慢轉動。白晨難以置信它的力量從何而來,隻見其源源不斷地將來自下遊的水流卷進來,向洞壁衝刷而去,衝進洞壁上的無數細小溶洞中,快速滲走。
    這章沒有結束,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
    白晨覺得這裏再往上遊應該是找不到什麽東西了,正準備反方向離開時,在水車邊上發現了人影。
    他遊出水麵,吸了口氣,然後快速潛入,沿著水車的方向而去。他緊貼著洞壁遊動,小心翼翼地往下降,生怕自己被水流卷入。
    下降到一半的時候,他發現先前看到的那個人影其實是一具屍體。不難判斷正是先前逃跑的漕幫人之一。
    “胖子?”他想在水中喊一聲,可惜最後出來的僅僅是夾著水流的咕咕聲,無法發散出去。
    正當他感到焦急之時,忽然有人在身後推了他一把。
    他愣了一下,整個人在水中被滑了出去。離開了洞壁之後,他迅速被卷入水中,和那些來自下遊的水一起,一頭撞向水車!
    白晨再次睜開眼睛的時候,眼前出現的是胖子的臉。
    “白哥,你終於醒了!”胖子驚喜道。
    “這是哪裏?”白晨猛然起身,手裏握了握,魔劍還在。
    越過胖子的大臉,他看到頭頂上懸停在水中的巨大水車,被洞壁上四處穿出的粗大鐵鏈穿過固定住。水車之下的一切像是倒掛進一個巨大的水泡裏麵,從水泡裏麵看向外界,包括水車和遊魚,都帶有一定的扭曲。
    所幸的是,這些遊魚帶著淡藍色的光輝,照亮了這個包括了水車的巨大凹洞,使得他們看向周圍並不困難。
    白晨很快就反應過來。他們現在身處的,就是水車下,籠罩在地麵的一個巨大的水泡內。這個奇怪的水泡排除了水,裏麵仍保有空氣,使得他們可以和外界一樣自由呼吸。
    但這還不是最奇怪的地方。
    他起來後,胖子和手下就首先跟他說了自己是按著水流方向誤入這裏的。原來探明了的路線就是順著水流方向就可以出去了,誰知河道逆流,他們並未料到,等發現時已經被卷進來了這裏。
    外麵那個兄弟是他們不久前尋找辦法離開這裏的,不幸被水車擊中,當場死亡。
    白晨點點頭,陷入沉思。剛才在外麵的時候,是有人推了他一把,他才失控來到這裏。那個人極有可能是花鯉。那家夥是把這裏當成了監獄,把他們都送進了這裏。
    在這裏就沒有辦法離開了麽?
    “你們有沒有試過把氣泡打破?”他問。
    胖子頓時垂頭喪氣道:“剛才我們的一個兄弟就是這麽想的,但他很快就被氣泡吸入水車裏麵,被水車砸死了。”
    “但如果氣泡沒打破,我們不可能離開這裏。”白晨覺得花鯉肯定對此有所防備,但要離開的話,他們也隻有這一條路可選。
    眾人一下犯難,誰也不想去當下一個替死鬼。
    白晨也不想強迫他們。他回頭在氣泡裏麵掃過,發現這裏麵並非是一麵平地,在他們身後不遠處居然建了一間簡易的螺房。雖然隻有半人高的大小,但造型極為別致,既像是一個從地上生長出來的螺殼,上麵繪著環形的花紋,又像是一塊鏤空的玉石,淡淡地發著熒光。
    一眼望去便知道這並非凡間之物。
    白晨起身走到螺房跟前,在眾人帶著疑惑的視線裏,伸手撫摸上麵貝殼的紋路。
    他忽然想到,鮫人並不是真的魚,他們有著和人類大致相同的結構,想必在水下生活的時候也未必是和魚一樣呼吸,這種氣泡的地方很可能就是他們的水下的生活方式。
    在氣泡裏麵,他們可以和地上一樣生活。
    “喂!老頭!你釣了半天都沒釣到魚,還不如買我的魚算了!”幼年模樣的白晨從一條稍顯湍急的溪流中仰出頭來,麵露狡笑。
    他浮在水麵上,黝黑光滑的身子讓他看起來像條順滑的泥鰍,在水中扭動。而在他對麵的岸上,一個穿得講究的老學究正在垂釣。
    老學究正襟危坐地坐在一張矮凳上,身上的衣服沒有半點皺褶,幹潔如新。
    老學究聽到他的話後,眯著眼睛,看向了水中的孩子。
    孩子剛把一條黑色的江魚扔進岸上,那裏有個編得很醜的竹簍,正好將扔過來的魚接住。
    老學究的腳下也有一個竹簍,要編得好看不少,可惜裏麵空空如也。
    見孩子愈發地神氣,老學究卻不生氣,他笑眯眯地說:“老頭要釣的魚,你恐怕是抓不到的。”
    小白晨有些奇怪地看著他,以往來這裏釣魚的也不乏有老者,卻都對他在水中的攪局很惱怒,更不會以“老頭”自稱。
    “這天底下就沒有我抓不到的魚!”小白晨動了心氣,覺得這老頭也不打聽打聽他是誰,在下林村邊上的江流,就沒有缺過他的身影,哪裏的魚都摸得一清二楚,怎會有抓不到的魚?
    “老頭要抓的魚,名為藍鮫。”老學究麵色如常地看回了水麵上浮起的線。
    “藍鮫?”白晨一愣,並未聽過這魚的名字,更不知道這小小的邊江上,有這樣的魚。
    “這裏的水是通往清河的,而清河的水會通向通天海,那裏是東土人間和南洲異域分割的地方。老頭要抓的藍鮫,就來自通天海。可惜通天海裏已經沒有藍鮫了,所以我來這裏碰碰運氣,說不定有漏網之魚的存在。”老學究說得放鬆。
    小主,這個章節後麵還有哦,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麵更精彩!
    “這麽遠,那種魚為什麽要來我們這種鬼地方?”小白晨撇了撇嘴,覺得老頭在鬼扯,故意編故事誆他這種小屁孩。
    “因為如果不跑,它們就全都死了呀。”老學究笑笑。
    “死?”
    “其實也不是什麽稀罕事,你應該聽過村子裏麵年長的人講過,以前下林村北麵的山有一種叫做山狗的野獸,統治著這附近的山脈,可後來來自東方的猛虎來了,山狗就再也沒人見過了。鮫也是這樣,新的統治者來了,它們也就走向了滅亡。隻是不同於山狗,屬於藍鮫的戰爭進行了很多年,一直到了今天,才到了盡頭。”
    老學究說著把魚鉤提了起來,讓白晨感到意外的是,老人的魚餌,居然是一個細小的海螺。
    這時老學究看著手心的海螺,低低地歎氣:“還是沒有往這裏來。”
    “藍鮫,會吃人麽?我知道山狗是吃人的。”白晨忽然瞪大了眼睛,直直地看著岸上的老人。
    老人愣了一下,看向水中孩子分外明亮的眼睛,笑了。“自然也是吃人的。”
    水中的孩子頓時逃到岸上。
    “你不想知道為什麽藍鮫會輸嗎?就像山狗為什麽會輸給猛虎。”老人此時饒有興趣地發問。
    “打不過,就輸了。”
    “為什麽會打不過?”
    白晨想了想,才謹慎回答道:“山狗的牙齒沒有猛虎的長,利爪也不夠鋒利,所以就輸了。藍鮫……也是一樣的吧?”
    “是啊,牙齒和利爪都不如對方,當然就輸了。”老學究點點頭。
    白晨立馬起了信心,覺得自己說對了。這時候他冒出一個念頭:“藍鮫打不過海裏的異族,所以跑到小河裏來,在這裏,它們的利爪和牙齒就夠用了,就像山狗離開了北山,到別的地方去一樣。”
    “為什麽你會覺得它們的目的是這條小河呢?”老學究這樣回應他。
    白晨愣了,顯然措手不及。
    “如果我告訴你,它們長著和人類一樣的結構,是能上岸的呢?”
    白晨感到毛骨悚然。這是他人生中第一次感受到異族入侵的恐懼感,以往清河上的結界多少讓他覺得這樣的事有些遙遠,並沒有感到緊張。
    但這對於一個八歲孩子來說,這種緊張的結果在最初的恐懼過後,很快就會出現兩種截然不同的態度,一種是害怕得跑回家去,一種則是鼓起勇氣蔑視對手。前者是因為天真,後者也是因為天真。白晨當時就是後者。究其原因,一是他無家可歸,唯一的棲身之所裏還有個比他還膽小的膽小鬼,二就是他真的相信自己可以對付那些可以上岸的魚。
    他是村子裏孩子們的英雄,而英雄是不能後退的。
    “它們要是敢來,我就殺了它們!”孩子咬牙切齒道,暗棕色的臉龐上扭曲猙獰。
    但孩子並非有勇無謀之人,在確定了敵人後,便開始思考敵人的弱點。
    “老頭,既然它們是人的結構,那要怎麽在水裏生活?”
    老學究這時站起身,伸手從旁邊的草尖上接了一滴水珠,反過來問孩子:“你知道這裏麵存在生命麽?”
    白晨不語。並非他不知道,類似的話,百寶也跟他說過,他不說是不想讓自己看起來太聰明。百寶說,這不是一件好事。
    老人笑了笑,說:“我手上的這顆水珠,絕緣於周圍的一切,但正是因為它的存在,裏麵的生命才得以保存。如果所謂人間也是一滴水珠,而你我身處其中,那個手握水珠的人,也會發出同樣的感慨。鮫也好,人也好,這既是藍鮫的生存之道,也是人的生存之道。”
    白晨歪著頭看他。把人間看做水滴,這樣宏大的話對一個孩子來說難以理解,他隻能用心去記住,再回去問百寶。
    不知老人是不是看出了白晨眼裏的迷惑,他彎下腰,用另一隻手在手心掬起一窪水。他把分別掬著河水和水珠的手平放在孩子麵前,微笑道:“這就是兩個的世界,裏麵各有不同的生命,世界與世界之間,隔著一道看不見的牆。”
    此時老人兩手之間,空空無物,唯有空氣。白晨似乎有點理解了。
    “它們看見彼此,卻分隔遙遠,可如果兩個世界接觸到了一起……”
    老人把左手掬起的水窪倒入右手的水滴之中,遞給白晨看:“這就是戰爭。”
    白晨的心叮了一下,在老人枯瘦的手心裏,隻有平靜的水窪,但他的目光卻刺破水麵的平靜,看到了水下世界的戰爭。
    一麵倒掛的透明的天穹之下,漆黑而巨大的敵人從天而降,遮住了整片天空。到處是漆黑的刀刃,到處是痛苦的慘叫,勇敢的戰士正在戰鬥,有人正在被殺死,還有人在四處逃亡……
    忽然,老人把手中的水盡數倒入河麵,泛起數點漣漪。
    這一次,他什麽話也沒說。
    白晨看著融入河麵的水,那場戰爭也仿佛由此融入了一片蒼茫之中,又或者是更大的爭鬥。
    他的內心寂然,不知不覺地連呼吸都平息了。直到老人把那個用作魚餌的海螺遞給他時,他才如夢初醒,恢複了呼吸。
    老人走了,但在臨走前把那個海螺送給了他。
    後來,白晨並沒有在這條小河上看到有上岸的魚。
    後來他自己都忘了這件事,海螺也早就丟了。
    直到再次看到那間螺房,螺房上點綴著的海螺,正是他那時所見過的。
    他一下子想了起來。
    上岸的魚,來了。
    喜歡懦弱的魔王請大家收藏:()懦弱的魔王書更新速度全網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