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過廊道的時候，原本領著曲安前行的侍女不見了，空氣變得有些濕潤。
    曲安突然停步，她身後的影子在頭頂的燈籠照射下拉得好長，隨著她的停下，影子也像是凝固住了。
    她回過頭來，看到一個小女孩就站在她的影子上。
    是一個身著褪色麻布裙的蒼白女童，空洞的眼睛映著灰霧，腳邊蜷縮的瘦弱影子卻扭曲成丈餘高的骸骨魔影。
    “眠心魔將。”曲安恭敬地抱手。
    “曲安回來。”女童的聲音很平，毫無頓挫感，像是學人說話的布偶傀儡。
    “嗯，”曲安點頭，“在下正想去淵闕稟報，不過既然眠心魔將來了，那就煩請魔將替在下轉告殺主吧。”
    “好呀。”女童毫無生氣，“殺主讓眠心在這裏等你。”
    果然，殺主通常不會專門讓一個魔將來到附屬部落去，眠心來到這裏的主要目的就是為了她。
    “請魔將轉告殺主，龍元已被成功喚醒，但在奪取時出現了意外。一同前去幾位同伴都慘遭殺手，那龍元最後更與一位非龍後裔產生了部分融合的跡象，我需要時間弄清楚其中原因。”
    眠心歪了下頭，從懷裏掏出一本黑色封麵的本子，遞給曲安：“好長，眠心記不住。”
    曲安熟絡地接過本子，把前麵的話寫了下來。
    “殺主讓眠心魔將來找我老爹做些什麽？”曲安裝作漫不經心地問。
    “眠心不記得。”
    曲安內心咯噔了一下，沒有再接著問。
    把本子交回給眠心後，後者轉身慢慢消失在她的視野裏。
    直到眠心消失，她才感到自己的影子不再凝固。
    她繼續往前走，走到前殿時，晦暗的屋內隻剩下一個高大的黑色背影。
    “老爹，我聽下人說，你與眠心吵起來了。”曲安進來後，換了一張笑臉。
    那個高大的黑色身影回過身來，露出猶如黑鐵礦山雕鑿而成的身軀，石雕般的麵容毫無表情，每步踏地便震落簌簌鐵屑，胸口裂縫中隱約可見緩慢搏動的熔岩心髒。
    這就是采部的首領——英鐵，帝惡後裔。
    “你回來了，任務還算順利？”他說話時像嘴裏含著鐵渣。
    “一半一半吧，晚點我再與你詳說。”
    “嗯，”英鐵點頭，“你知道，我不可能與那位少女吵起來，隻是我單方麵的憤怒而已。殺主知道我會如此，所以派她來。因為她不會記得我的憤怒，也不會在意我的憤怒。”
    曲安原本的微笑慢慢收斂，“是因為天魔王狩會？”
    ……
    “什麽是天魔王狩會？”白晨和伏唯幾乎同時開口問道。
    他們原本是把目光看向百寶，但沒想到百寶把目光投向了阿那。
    小東西感受到了求知的目光，瞬間膨脹了幾分，她咳了咳，道：“所謂天魔王狩會，是各部落約定，為了紀念三大君主而設立的盛會。盛會隻有一個主題，那就是奪取魔宮鑰匙，獲得進入魔宮秘境的機會。盛會當天，會有一百枚鑰匙被釋放在舊王都，等三日之後，誰能守住鑰匙，誰就能進入秘境。”
    “進入魔宮秘境有什麽用？修煉麽？”白晨不解。
    “當然是為了尋寶呀，”阿那興奮起來，“魔宮秘境裏麵多的是舊日天魔君主的遺物，裏麵的寶物數不勝數，不過按照各部落的約定，每位進入秘境的人隻能選擇帶出一件東西就是。”
    “勾玉也去過這個秘境，而且是和惑無心一起。”百寶突然說。勾玉有說過自己曾與惑無心進入秘境，但在勾玉的故事裏，惑無心給了他用於分身的魂玉，引導勾玉去往寒單，並在去往人間的路上「死了」。
    勾玉當初說起惑無心死時，內心很得意，可能存在親自下手的可能。但最終的結果百寶已經知道，惑無心沒有死，因為在數月前的大幽山，他見到了惑無心。
    “勾玉就是個肮髒的食屍鬼！”阿那跺著腳說，“他的魔將名號就是偷來的！”
    “魔將名號……”伏唯皺了皺眉，“說起來，我一直不知道魔族的魔將之名是怎麽來的。魔域部落眾多，但似乎彼此都認可對方的魔將之名。”
    “這就是天魔王狩會的意義，”阿那驕傲地端起了小手，“進入魔宮秘境之後，可以選擇通過其中試煉，一旦試煉成功便會被授予魔將名號，整個魔域都會知道。”
    “但是，”阿那的小表情突然生厭起來，“勾玉這個食屍鬼的魔將名號是靠偷襲猙大哥得來的，猙大哥才是真正的魔將。”
    “怎麽又多了一個人？”白晨都聽迷糊了。
    “猙大哥是帶我進采部的人，是天底下最厲害的大魔。”阿那突然喪氣，“但是半年前突然失蹤了，他失蹤前，我們原本約定好了要偷了龍元逃走。後來，我就隻好選擇自己偷龍元了。”
    “按照玄牝藏書的記錄，魔族的等級稱號由高至低分別為魔將、大魔、魔侍、小魔、魔靈。比魔將更高的等級，藏書沒有記錄，因為它對魔族來說並不重要。你方才說你那位朋友是真正的魔將，又說是最厲害的大魔，這到底是？”伏唯一臉憐憫地看著阿那，因為阿那的這兩句話讓他想起了某些被騙的村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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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猙大哥就是因為被偷襲了，沒拿到魔將名號才被迫繼續當大魔的嘛，這有什麽問題？”阿那似乎有點急了，耳朵紅了起來，“他為了掩人耳目，在帶我加入采部時，專門用了魔侍的名號……”
    得，又變成魔侍了……這位猙大哥的實力真是成謎。
    “我猜，當初他認識你的時候，為了接近你，他隻稱自己是小魔。”百寶無奈地說。
    “你怎麽知道？”阿那一臉驚奇。
    “咳咳。”伏唯咳了咳，“總之我們可以知道的是，天魔王狩會是魔族的盛會，不僅可以奪寶，還可以通過試煉來得到魔將之名。除此之外，魔族對於魔將之下的名號則並不十分嚴格。”
    “重要的是，惑無心去過那裏，我們或許可以得到一些有用的信息。”白晨最後總結。
    “有人來了。”百寶把旗子一收，很快就看到束婉飄著從門外進來。
    “諸位，采主有請，請隨我來。”
    自從伏唯跟她客氣過後，她也變得客氣起來。
    束婉把他們帶到一處空曠的庭院之中，英鐵與曲安已等候多時了。
    要見英鐵，阿那更加沒有信心，所以幹脆連狐狸的模樣都不留了，直接變身一條爬蟲，縮在白晨的衣袖裏麵。
    白晨仿佛是看到了庭院中的假山站了起來，而且還是用黑鐵打造的假山。若不是那紅得發亮的雙瞳，以及裂縫裏隱約可見的熔岩心髒，他都沒反應過來這是活物。
    “你就是曲安看上的郎君。”假山站到了白晨身前，居高臨下的樣子，頗具威嚴。
    但當他開口說話時，聲音卻像是含著鐵屑，聽得怪不舒服。
    “老爹，你別嚇著他了。”曲安在後麵掩嘴微笑。
    假山重新退了回去，坐在了一個石墩上。
    這時，白晨才反應過來，這座庭院沒有假山，僅是種了幾株莫名的植物，放了幾個石墩充當椅子罷了。
    百寶和伏唯同時在他左右肋部戳了一下，示意他走在前麵。
    白晨知道百寶本來就是個慫貨，沒想到還把伏唯大師兄給帶壞了。
    他硬著頭皮上前，也靠著一個石墩坐下。那兩人則分站在他兩側，也不坐，活像是他的跟班。
    這下他才明白這兩貨的用意。
    “不錯，果然儀表堂堂。”英鐵點了點頭，隨後爽朗地大笑起來。
    看得出來，他對自己的未來女婿還是挺滿意的……
    白晨頭皮發麻。活這麽久，還是第一次有人稱他儀表堂堂的，但從這麽一個魔族人口中說出，卻讓他覺得瘮得慌。
    哥們一副石頭人的尊容，評價別人“儀表堂堂”，評價標準是啥已無須考究。光是這樣一副石頭人的模樣能生出一個嬌滴滴的美人就是無法解釋的東西了。
    “伯父好。”白晨抱手道。他憋了好久，也隻能說這麽一句話。
    “不知三位隸屬哪個部落，名號如何？”英鐵緊著問道。
    這一問，百寶他們便知道曲安沒有向英鐵交代他們的身份。可能也是考慮到英鐵若是知道白晨是個人類，必不會同意這門親事雲雲。
    既然如此，出門在外，身份就得是自己取的。
    “我們是散魔出身，白晨和伏唯都是魔侍，隻有我是一介小魔。”百寶搶在白晨信口開河之前說道。
    之所以這麽做，是因為他給兩人的魔咒所能偽裝出來的氣息，正是魔侍級別的氣息。但這兩人對魔族等級未必敏感，擔心會扯上大魔之類的。
    果然，他一說完，白晨心裏就暗叫幸好，他剛想往大魔上叫。
    英鐵點點頭，對此沒有太多疑問。魔族除魔將之外，其他的名號等級並不嚴格，但對於見多識廣的魔族來說，由實力所散發的魔氣還是涇渭分明的。
    他不認為百寶在撒謊，那麽話題就可以到下一階段了。
    “既有魔侍實力，部落中的其他人倒不會有太大意見，唯一的問題是……”英鐵瞪著眼睛看向白晨，“你還需要一些威望。”
    “威望？”沒想到是曲安跳了出來，“老爹，我的郎君是散魔出身，哪裏可能會有戰場上的威望？你要是敢刁難他，我們大不了一走了之。”
    “哎，你不要生氣，老爹不是這個意思。”英鐵的聲音頓時柔了不少，一臉的討好之相。卻是聽起來有些怪異到難聽了。
    “老爹的意思是，雖然沒有過去的威望，但還是可以有新的威望可以建立的嘛，而且也不一定要通過戰場上來獲取。”
    “此話怎講？”
    “天魔王狩會召開在即，前一百名可以獲得進入天魔魔宮秘境的機會。隻要白晨能躋身其中，不僅能為我部奪得魔宮重寶，更是揚名魔域。”
    “可是天魔王狩會上聚集了魔域眾多高手，郎君隻是一介魔侍，怎可能敵得過他們？”
    “這你就有所不知了。天魔王狩會每百年一次，雖看似浩浩蕩蕩，但實際上一直把持在「奇」、「殺」、「夜」三家的手中，其他稍有影響的，也隻剩下代表真墟一脈的「犰」部。”英鐵頗為感慨地說，“所以盛會的進程，向來是為他們所掌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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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時，英鐵看向白晨，目光相對，就像是故意告訴白晨一樣：“天魔王狩會僅允許魔將以下參與，參與盛會的大魔雖有，但向來不多。對於並非大部落出身的大魔來說，除非是有十足的把握，否則不會想要輕易顯露自己。因為一旦他們選擇這麽做，將來要麽作為大部落的附庸，要麽隻能出走魔域。”
    說到出走魔域的散魔，百寶第一時間想到了無關月。當然，勾玉也算一個。他們的共同特征皆是散魔出身，成為魔將後出走的。
    而他們眼前的英鐵，毫無疑問是一個大魔，卻成了殺部的附庸。
    “老爹，就算不考慮那些身為散魔的大魔，那幾個大部落的大魔也不是郎君能應付得了的。”曲安皺出一臉愁容。
    英鐵搖了搖頭，“你老爹我就不參加，秘境裏的所謂寶物早已不剩什麽，也無法再幫助大魔提高。對大魔來說，參加盛會隻是為了通過魔將的試煉，博取一個魔將的稱號罷了。”
    他重新緊盯著白晨，“我曾進過秘境，知道要成為魔將需要怎樣的境界。現在的我還做不到，所以無需急在這一時。和我有相同想法的大魔不少，也就是說，即便是魔侍，想要躋身秘境是完全可以做到的。”
    英鐵說得輕鬆，旁邊的曲安也隨著他的解釋而眉頭舒展，豁然開朗起來。兩父女你一言，我一語，把參加王狩會的條件娓娓道來，看起來還挺其樂融融的。
    但在百寶他們三人看來，這副畫麵實在是太尬了。
    天魔王狩會百年一次，曲安又不是不到百年的魔靈，怎麽可能會不知道天魔王狩會的種種，說她曾經參與過也不出奇。
    現在他們擺出這副樣子，無非是想告訴他們：去參加天魔王狩會吧，那裏不可怕，躋身秘境簡直輕輕鬆鬆。
    “所以，你們去參加天魔王狩會吧。”英鐵最後望向白晨，像是冒火的紅色眼瞳灼灼有神。
    有拒絕的選項嗎？白晨在心裏問自己。似乎並沒有……要是選拒絕，說不定當場就要翻臉。
    “當然沒問題，有殺主庇護，此行必然順利。而且我聽說采部也是出過魔將的部落，能代表采部參加，也是我等的榮幸。”百寶替他們開口了，“好像是叫惑無心？”
    英鐵的臉色瞬間變了。
    “你說什麽？”
    百寶吞了口唾液。他是在賭，賭英鐵見過惑無心。阿那曾經在采部聽說過惑無心，惑無心去過秘境，還帶回了龍元交給采部保管，都說明了二者的關係非同。
    但他仍然不敢肯定惑無心之於采部，是敵是友。
    “當時和惑無心一起的，還有一個叫做勾玉的人。”伏唯的反應很快，在百寶說完後，他就明白了百寶的用意，而且英鐵的反應也證明了百寶賭對了，當即補上這一句。
    英鐵按著額頭，低頭坐著，旁邊的曲安也失去了笑容。
    “惑無心確實是我采部的人，但他沒有贏得魔將稱號，他把魔將之稱讓給了勾玉。”
    白晨衣袖裏的爬蟲變得有些騷動。
    “老爹。”似乎是覺得英鐵多話了，曲安提醒了一句。
    但英鐵沒有理她。這次，他沒有再看向白晨，而是把目光投向百寶。
    “你是從哪裏聽來這個名字的？”
    “是很稀罕的名字麽？我們在白骨森林遊曆時偶然聽到的。”
    百寶現在說起謊話來也是得心應手。
    “對我們來說不算稀罕。”英鐵看了自己女兒一眼，大約是以為是女兒偶然說給他們的。
    “那時我與他共同進入秘境，共同接受試煉，不料他竟然背叛了我，並將我打傷。但詭異的是，他最後竟敗給了當時名不見經傳的散魔勾玉。”
    突然，英鐵從石墩上站起來，熔岩般的心髒愈發通紅，似有岩漿逐漸漫出。他握緊拳頭，強壓下情緒道：“托他的福，我徹底失去晉升魔將的機會，整個部落不得不成為殺主的附庸。”
    “老爹，事情已經過去了。”曲安不得不再次提醒，這句話的聲音甚至有些冷了。
    英鐵看了她一眼，緩緩地重新坐下，沉默許久。
    曲安走到他的前麵，代替他麵帶微笑地看向眾人：“惑無心是我部最大的叛徒，所以老爹格外生氣，所以我們還是不要提這個名字了。”
    “原來如此，是我們魯莽了。”這種講禮數的場麵還得是伏唯來回應。
    接下來，便都是一些無關緊要的話題了，雙方也都沒有什麽興致，等到時間差不多，那個名為束婉的魔族掐著時間飄著進來，分別領著百寶他們前去休息。
    就這樣，他們在采部才算是安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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