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二十九章 血魂玉
字數:8672 加入書籤
白晨突然發現自己能動了。
他從濕漉漉的地麵上起身,低頭看見手臂上的黑線正在退散,不是消失,而是全部朝著指尖匯集,隨後排解出體內。
他抬起頭來,看見骸影此刻就蹲在他的麵前,一手捧著已失去意識的眠心,一手捧著他那藍色的火種。
冒著幽蘭火焰的火種照射出的光正在修複所有人身上靈蝕的痕跡,包括眠心的傷口。
但與此同時,火種的光也在逐漸變暗。
他們此刻仿佛身處在一條昏暗潮濕的甬道裏,白晨和骸影麵目相對,他坐地上,而骸影半蹲著,靠著火種的微光照亮彼此。
這時,骸影把手中的火種遞向了白晨。
白晨有點不知所措。
骸影不會說話,或者它隻會說白晨聽不懂的話,見白晨沒有接,便開始生氣地鬼叫起來。
白晨沒有辦法,隻好伸出手去接,希望這顆火種的溫度不會太高。
還好,火種落入手中的時候隻帶來暖意,沒有絲毫燙手的感覺。
接著,骸影又把另一手上的眠心也遞給了他。
這次沒等白晨同意,它直接塞到了白晨懷裏。
白晨反應過來對方貌似是在托孤。
然後他就看見骸影在指手畫腳地比劃,大概的意思是讓他把火種塞進一個像是盒子或是燈座一樣的東西。
骸影似乎自己也不確定是盒子還是燈座,在那裏比劃了很久。
“我怎麽找到你指的容器?”白晨問。
骸影點點頭,然後讓開身體,伸手指著前方,比劃了一個長長方方的大盒子,似乎是在說那容器就在那個大盒子裏,隻要一路往前,就可以找到了。
白晨還想知道更多細節,比如這裏是哪裏?怎樣才能出去?但骸影在比劃完最後的手勢後,它的身體崩潰了。
骸影終於無力維持形態,嘩啦一聲散落滿地,再也回答不了他。
伏唯等人相繼醒來,也都驚訝於自己竟然沒事了。待白晨向他們解釋過後,大家也就開始盤算接下來該怎麽做。
按照曲安對骸影的了解,加上白晨不太還原的手勢複述,她大概猜出骸影希望他們去把火種送到某種容器裏麵,這可能關乎它的存在或者眠心的生死。
那麽,他們真的要按照骸影的意思去做嗎?
阿那第一個跳出來反對,英鐵已死加上眠心昏死,她不必再維持百寶的樣子,而是變回了原形。
她反對的理由很簡單:眠心的存在本來就是對他們的一種威脅,現在眠心成了這個樣子,對他們來說毫無疑問是一個機會,可以直接甩掉威脅而不必遵循命令。要是出去之後殺主問責,就說是眠心死在秘境之中,殺主也怪罪不到他們頭上。
曲安則是相反的意見,原因是英鐵背叛了殺主,對采部而言就是滅頂之災。隻有將眠心平安帶出去,采部才有一線生機。
至於伏唯,他自稱沒什麽意見,反而是問了白晨是否已經答應了骸影。
到這裏,白晨聽出了他的弦外之音,伏唯的意思是要尊重承諾,表麵上是尊重白晨自己的意思,但實際上是希望白晨遵守承諾,也就是「救人」。
要見死不救對一個道宗出身的人來說實在是太難了,即便對方是個魔族人。所以伏唯不可能做出反對的意見,但他也絕不可能直接做出肯定的答案。
這就是白晨這種素人的好處。
所以,白晨的答案是:他要幫助骸影送回火種。
……
長著三顆頭顱的魔牛拉著無頂的車駕慢慢抵及三座血池。
這三座血池身處王都的中心,身後就是巍峨的魔宮。很多人都在秘境之外見過這三座血池,古往今來,大量的魔族人在其中接受洗禮,以接受三大君主血脈的傳承,獲取力量。但絕大多數人所接受洗禮的血池,隻是此間血池的投影,所以很多進入秘境的人都會尋求血池的二次洗禮,以增強血脈力量。
除了血池,王都的很大部分都以投影的形式展現到秘境之外,給魔域眾人看清了舊王都的頹敗,同時借助僅剩的秘境掩蓋王都最後的秘密。
“王離開的歲月裏,魔宮就成了苟延殘喘的巨獸,一日不如一日了。”走在前麵的侍都尉忽然感慨地說。
“其他人呢?”坐在車駕上麵的百寶問道。
“死了或是各奔前途。直到末代天陰執守背叛魔宮,他在死前任命我為新任執守。”
百寶皺了皺眉,覺得對方這句話裏實在怪異得很。且不論所謂末代執守與新任執守的矛盾,對方在這場叛亂中的立場同樣值得懷疑。
但百寶沒有就這個話題展開,他轉而接著話頭說:“所以直到最後,就隻剩下了你們。”
“是的。”
這時,走在前麵王庭近侍分別在血池兩側列隊,亭雨侍亦在其中。百寶記得亭雨侍曾是一名魔宮的侍者,亦是王庭近侍的一員。所有人的手上都拿著一把銀尺,這個原本讓亭雨侍看起來有些突兀的裝飾品,此刻再沒有違和的感覺。
侍都尉往前走出幾步,踏到了血池邊緣。
“現在,在絕君的見證下,我們將要開啟一場新的試煉,這次的結果將會誕生王庭近侍最後一位侍都尉。”
她伸出右手,緊握著一把銀尺。三池血水各自升騰起一道血線,圍繞著她手中銀尺旋轉。
三種顏色的血水混合之後,慢慢地膨脹起來,就像是逐漸形成的雲層,在膨脹的同時也在上浮,最後覆蓋了所有人的頭頂。
“我們從血池中創造,秉持忠於君王的信念,至死不渝。”
血池兩側的近侍們開始重複:“我們從血池中創造,秉持忠於君王的信念,至死不渝!”
亭雨侍沒有開口,她直直地看向侍都尉。
侍都尉帶著麵具,看不出她此刻的表情。
“亭雨,這是侍都尉的試煉,也是魔將的晉升試煉。血池的敕封會讓勝者找到方向。你既是前執守看重的人,可不要讓我失望。”
突然,她的目光在一瞬間變得淩厲:“那麽,開始洗禮吧。”
天空在百寶麵前降下三色血雨,落到每個王庭近侍身上,又快速穿過她們的身體,如光過霧。
隻剩下殘魂的侍從們留不住血雨的沾附,卻依然感受到了它的影響。
有人冒出煙氣,身體也開始抽搐起來,沒過多會兒就飄散得無影無蹤,隻在位置上留下一把銀尺。
“侍都尉需要忠誠,需要不畏死。這場血雨會持續整個試煉過程,它會剔除你們中所有的猶豫之人!”
侍都尉的聲音在血雨中回響,每一個音節都像利刃般刺入殘魂們的意識深處。
“血池不會接納懦夫,正如君王不會垂憐弱者!“
血雨滴落在亭雨身上時,她感到一陣灼燒般的劇痛,仿佛每一滴血都在拷問她的靈魂。她聽到耳邊響起無數低語:
“你隻是一個魔侍,憑什麽爭奪侍都尉?”
“你曾親眼看著同伴死去,卻無能為力。”
“你真的願意為魔王而死嗎?”
第一句,來自她熟悉的最要好的夥伴;第二句,來自最嚴厲的侍都尉;最後一句,是一個懇求的男聲,說罷就接著一陣犀利的狂笑……
她記不得了,如今仍然站在這裏的她,就像是一種本能。她咬牙,握緊銀尺,任由血雨穿透她的魂體。她看到身旁的近侍一個個在痛苦中崩潰,化作煙霧消散。
百寶注視著血雨中逐漸消散的侍從們,他們的銀尺墜落時發出清脆的鳴響。這些曾經效忠魔宮的亡魂,此刻正經曆著比死亡更殘酷的篩選。
血雨在亭雨周身形成猩紅的光暈,她的身影在雨幕中時隱時現,仿佛隨時都會像其他人一樣消散。
“王看起來並不驚訝。“侍都尉突然出現在百寶身側,她的銀甲上爬滿血絲,“這些可都是您的臣子。“
百寶的指尖劃過車駕扶手上凝結的血珠:“我更好奇,你為何要這麽做。這不是單純的洗禮,而是一場屠殺。“
“因為忠誠需要鮮血來澆灌。“侍都尉的麵具在血光中泛著妖異的色澤。
突然,血雨停了。
更準確的描述是,落在空中的血雨凝固住了,就像是時間的輪轉突然卡住。
凝滯的血雨中,亭雨從地上漂浮至半空,屬於她的那把銀尺此刻便同樣懸浮在她身前,已經變成赤紅色,尺身上浮現出古老的魔紋。
沒過多久,其他的侍從們紛紛如亭雨一樣飄至半空。
當剩下的人都飄至半空時,原本凝滯的雨恢複降落。
“第一個考驗結束了。“侍都尉抬手接住從天而降的血滴,“接下來,才是真正的屠殺。“
她另一手甩出一枚青銅三角,後者在眾侍從麵前放大,形成一道三角空間門。
“這道門會將你們引領至第二道考驗的地方。”
亭雨沒有猶豫,率先衝了進去,其他人緊隨其後。
百寶想要上前,卻發現自己的雙腳被車駕裏伸出的觸須纏繞。他低頭看見血水中倒映著燃燒的魔宮,侍從們手持兵器相互交戰,腰間掛著斷裂的銀尺。
“別擔心,王。“侍都尉最後的聲音從四麵八方傳來,“我說過,會讓王知道一切的,但請原諒我此刻的所作所為。這隻是一個無計可施之人的最後手段。“
亭雨突然感到眼前的世界驟然扭曲。
她發現自己站在訓練場的青銅地磚上,腳下是未幹的血跡。年輕的夥伴背對著她,銀甲上沾滿新鮮的血漬。訓練場的圍牆外麵傳來此起彼伏的慘叫聲,空氣中彌漫著焦灼的熱氣。
“亭雨……“亭雨聽見背對同伴的聲音在顫抖,“大家好像瘋了,我現在分不清誰是敵人……“
敵人……
亭雨微微抬起頭,望著天空降下的三色血雨,好像想起了一些。
同伴還在說話:“亭雨,我們還要繼續嗎?”
亭雨閉上了眼睛。這一刻,她似乎看見了,數十個一模一樣的侍從正在操練。她們脖頸後都烙著編號,動作整齊得像同一個人在照鏡子。
“亭安,”侍都尉的聲音從高處傳來,“你的魔力越來越跟不上了。“
白色的絲線糾纏住其中的一名侍從,將她捆綁著拖了出來。
“侍都尉,請再給我一次機會!”亭安的聲音驚恐地顫栗。
“我給過你機會,但事實證明,你沒有成為合格王庭近侍的潛力。我們不會培養廢物。”從高處傳來的聲音極度冷漠,“亭雨,你殺了她吧。”
在亭雨的視角裏,她看見在亭安身邊的一名侍從站了出來。她們看起來沒有什麽不同,臉上也都戴著特製的麵具,僅以麵具上的數字進行區分。
“亭雨,不要……求你放過我……”亭安的聲音轉為絕望。
名為亭雨的侍從毫無猶豫地走近亭安,抽出其腰間那把無鐔直劍,舉至亭安頭頂,劍上的冷光照亮了後者麵具上的「百七九」編號。
但她的劍遲遲沒有落下。
“為什麽那時猶豫了?”突然耳邊傳來貌似熟悉,又難以想起的男聲。
亭雨猛然睜開眼睛,眼前的那些畫麵消失不見,僅看到一座石像佇立在訓練場的中間。
“你不知道她將會成為你的敵人麽?”又是那奇怪的聲音,好像是在哪裏聽過。
她朝著石像走過去,也由此脫離了同伴的後背。
“亭雨?”身後同伴感覺到了這一變化,忽然有些慌亂。
她繼續往石像走近,並隨著距離的接近,石像的模樣也慢慢地在她眼前清晰。
是一個和她長得一模一樣的石像。
她停下了腳步。她想起來,大概在那時,她也是在這個距離停下的。隻不過,那時的她還推著一輛用青銅鑄造的簡易輪椅,上麵坐著一個頭戴金色高冠的男人。
男人咳了咳,對她說:“看見石像胸口的那塊玉石了麽?”
她望過去,確實在石像的胸口處鑲嵌著一小塊月牙狀的玉石。於是,她點了點頭。
“它叫做血魂玉,不過你現在看到的並非它的全部。”男人的聲音繼續,“它天生不完整,從血池降生時尤為弱小。但它會引導持有者完成指定的任務,從而收集血氣,讓它成長起來,到那時,它才會顯現出力量。這個過程,外麵的人稱之為魔將試煉。”
男人發出了鄙夷的笑聲,“明明隻是侍都尉的選拔試煉,卻承擔了如今魔將的晉升之路,魔域的衰落,已是不可逆的末路。亭雨,你曾經問過我,你是怎麽來的。”
那時,她指著石像,因為石像和她長得一模一樣。
“不該了解生怎麽來,不該知道死要往何處,這是王庭近侍的鐵則。”男人的聲音低沉了一些,“但你不包括在內。外麵的人把血魂玉當成魔將的晉升之路,是因為完全的血魂玉在回歸血池之後,能夠將原本的持有者與血池產生聯係,也就是所謂的敕封。但血魂玉能做到的不止這些,比如從剛剛的描述中,你應該已經知道,血魂玉其實是種……生物。”
她點點頭。
“所以,隻要使用某種特殊的秘法,是可以讓它代替魔族的,對麽?”男人看向了那座石像。
她緊張地握緊了青銅輪椅的推杆,呼吸變得急促。
“不需要完全的血魂玉,隻是最原始的它就可以辦到。”男人冷笑了一聲,“風生魔王長眠之後,初代的天陰執守為了應對分崩離析的危機,創建了此法,打造了所謂絕對忠誠的王庭近侍。自此,這把劍就佇立在王庭數十萬年之久。但越是鋒利的劍,執劍之人便越是難以為繼。”
亭雨呼出一口氣。她鬆開了推輪椅的手,繼續往石像靠近,過去的輪椅也隨之在她身後消失。
“亭雨,你是不是發現了什麽?”身後的同伴著急地追問,同時小跑地向她靠近。
亭雨沒有回答她,這時的她距離石像已經很近了,那枚月牙狀的血魂玉也越來越明顯。但她記得,它不是一直都在這裏的,大部分的時候,石像上完全空無一物。
“我破例救下你們,準確地說是為了你。”耳邊再度回響起那男人的聲音,“因為我在你身上看到了和其他王庭近侍不一樣的地方。不過,侍都尉堅持要懲罰你們,所以我就順便讓你們去接受血池洗禮了。”
“看,接受玩血池洗禮的你們,就能看見血魂玉的存在了,不是麽?”
她點了點頭。
“因此,你們自己也就能看見彼此了。”
這一句,來自那位嚴苛的侍都尉。
亭雨猛然睜開眼睛,身體轉身的瞬間,往後揮劍一扭,正好與來襲的劍刃碰撞到一起!
“對不起,對不起……”身後同伴握著長劍,身體卻在不斷地顫抖,“亭雨,我不想這樣,但身體裏的聲音告訴我,隻有殺了你,我才能繼續前進。”
亭安……我們現在是敵人了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