薑雪璃，哦不，那會兒她叫嶽清歡，
    嶽清歡十歲來的錦城。
    彼時嶽家驚天巨變，嶽夫人去了匈奴，嶽將軍生死不明，
    將軍府所有熟悉的叔叔伯伯嬸嬸伯娘死的死，逃的逃，
    一夜之間，她身邊隻剩下母親的大丫鬟秋月。
    秋月帶著她東躲西藏，藏了沒多久就被錦城來抓“叛軍”的參將薑峰發現了。
    薑峰帶著她們回了錦城。
    她們得有個妥帖的身份在錦城生活。
    她們暫時還不能進將軍府。
    秋月改了名兒，成了家道中落的王嫣然，帶著小小的嶽清歡去百花樓討一口飯吃。
    百花樓的老鴇很凶，不滿王嫣然賣藝不賣身，總刁難她，嫌她帶了個拖油瓶，話裏話外指桑罵槐，說她虧大發了，既要養著大的還要養著小的。
    百花樓有的姑娘很凶，她們討厭王嫣然搶了她們的風頭和客人，處處給王嫣然使絆子，經常偷偷掐嶽清歡，罵她是樓子裏長大的沒有爹的小野種，用不了就會女承母業當個小娼婦。
    嶽清歡從嶽家出事就憋了一肚子的怒火和無人可說的委屈。
    但她從小聰明，她非常清楚她不是肆意妄為的嶽清歡了，她和王嫣然身份太敏感，如今寄人籬下，她不可以惹麻煩。
    她默默忍下所有委屈，每天掰著手指，盼著薑峰來接她們。
    薑峰好久沒來。
    日子一天天過去，嶽清歡已經記不得她們在百花樓待了多久了。
    她隻記得，那天百花樓格外熱鬧，張燈結彩，大門口，屋簷下，到處掛滿了花燈。
    很漂亮很漂亮的花燈，千姿百態，暖黃的燭火在風裏搖搖晃晃，溫暖極了。
    嶽清歡問了王嫣然才知道，那天是上元節，中原這邊有吃團圓飯、賞花燈的習俗。
    明明是團圓的日子，那些個男人卻是早早就來了百花樓尋樂子，整個樓所有的姑娘都打扮的花枝招展，媚態橫生地奉承著男人們。
    王嫣然芳名遠播，有很多達官貴人衝著她而來，她忙著應付客人，沒顧上嶽清歡。
    嶽清歡覷著老鴇和龜公沒注意，戴上麵具從百花樓跑了出去——
    王嫣然擔心她太過出眾的美貌惹麻煩，三令五申叫她除了在屋子裏，時時刻刻都要戴著麵具，對外的說辭是她臉上有個特別醜陋的胎記，怕汙了旁人的眼。
    夜色溫柔，錦城燈火輝煌，人流如織。
    嶽清歡漫無目的地順著擁擠的人潮往前走，走到了一個賣花燈的小攤子前。
    賣花燈的是位和善的老婆婆，並不因為她是一個沒有長輩帶領的小孩就把她趕走。
    嶽清歡莫名的超級超級喜歡花燈。
    她口袋裏一個銅板都沒有。
    她買不起花燈，她就在一旁看看，多看兩眼也覺得滿心歡喜。
    老婆婆攤子上賣的花燈精致又便宜，有很多婦人領著孩子過來挑選。
    一波又一波的小孩兒們蹦蹦跳跳地提著花燈離開，
    嶽清歡好羨慕啊。
    如果她的爹爹和娘親在，他們定是恨不得要把全錦城的花燈買下送給她……
    “喂，注意你好久了，你喜歡哪盞花燈，小爺送你了。”
    一道漫不經心的嗓音從身後響起。
    嶽清歡轉過頭，撞進了一雙含笑多情的桃花眼。
    璀璨的花燈散發著暖暖的光芒，落進少年微挑的眼裏，閃著細碎的亮光，仿若夜空中的繁星。
    真好看啊。
    嶽清歡藏在麵具後的臉不自覺紅透了。
    少年見她呆呆傻傻地看著自己半天不說話，伸手在她麵前上下晃了晃“小爺問你話呢，喜歡哪盞花燈？”
    “不，不喜歡……”
    王嫣然說了，中原人心眼子多，有很多拍花子的拐子，不能輕易要陌生人的東西。
    雖然嶽清歡覺得麵前這個俊俏的少年郎半點不像壞人，但她還是開口拒絕了。
    少年郎嗤笑一聲“你眼珠子都快黏在花燈上了還不喜歡？小小年紀怎的這般虛偽，喜歡就是喜歡，幹嘛要口是心非呢？”
    嶽清歡生氣了“你才虛偽……”
    “喏！”
    不等她辯駁，少年從小攤子上挑了個最精致最漂亮的彩繪夾紗燈，塞到她手裏。
    豔麗多姿的彩繪花卉夾在輕綃中，燭火透過紗布，朦朦朧朧，溫溫柔柔。
    嶽清歡愛不釋手地提著花燈，嘴上推辭著“這個，你我素不相識，我，我不能要……”
    “小爺都付錢了，你愛要不要。”少年脾氣不好，桃花眼瞪著她，“你不要就扔了吧，隨便扔哪兒都成。”
    那怎麽舍得扔掉了？
    “那，真送我了？”嶽清歡確認著。
    少年嫌棄地撇撇嘴“你咋這麽囉嗦？一個破花燈難不成我還會反悔不成？”
    嶽清歡抿著唇笑著，眼睛一會兒看花燈，一會兒看少年，隻覺得今晚真是個極好極好的夜晚。
    少年從腰間抽出一把扇子，撐開晃了晃，問道“你怎麽一個人在這？你家裏人呢？”
    她家裏人呢？
    嶽清歡喜悅的心情一下低落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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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倒沒想到少年大大咧咧，卻很會察言觀色，見她失落的模樣，立即轉了話題“我也是一個人，要不要一起去那邊轉轉？我請你吃好吃的。”
    嶽清歡兜裏沒錢，不想占他便宜，搖搖頭“我，我，我不……”
    “看來是個結巴。”少年遺憾地搖著扇子，另一隻手不由分說地拉起她的手往外走著，“別總拒絕人嘛。小爺又不是壞人，你別害怕。”
    少年熾熱的手掌圈在她手腕上，燙得她麵紅耳赤。
    她小聲嘀咕道“哪有壞人說自己是壞人的？”
    少年側頭看她，笑的壞壞的，“沒想到你個小丫頭片子還挺聰明的。既然被你知曉我是壞人，那小爺攤牌了，小爺現在就把你賣到那大戶人家當丫鬟！”
    嶽清歡歪著頭問他“買我要花多少銀子？”
    少年來了興致，扇子抵在下巴，繞著她前後左右上上下下仔細看了一圈，道“瘦不拉幾的，肩不能挑手不能提，一貫銅錢都嫌貴……對，買了你還得養著你，你得倒貼錢才有人願意買。”
    “……”嶽清歡氣得狠狠踩了他一腳。
    沒想到她個子瘦瘦的，力氣卻是這般大，少年痛的厲害，抱著腳跳開，指著她“你，你，你……”
    嶽清歡抬起下巴“喲，原來是個結巴啊。”
    這話聽著怎麽有點熟悉？
    少年單腳跳跳到她身後，雙手攀上她的脖頸，賴皮地趴到她背上“你把我腳踩傷了，我走不動道了，你背我！”
    高高大大的少年郎，溫熱的體溫隔著厚厚的衣裳傳到她背上，叫人貪戀這一份溫暖。
    嶽清歡在邊城長大，來自草原的嶽夫人還來不及教她男女大防。
    但她隱隱是知道，她和這個初次見麵的陌生的少年，舉止有些太過親密了。
    她開口想讓少年下來。
    少年鬆開手，站到她身旁，
    一顆糖塞到了她嘴裏。
    “甜不甜？”
    嶽清歡無意識地嚼了幾口，點頭“很甜。”
    少年問“喜歡不？”
    不等她回答，少年自顧自地從懷裏掏出一個錦囊，解開袋子遞給她看“你看，我哥給的，都可甜了。”
    他說著重新係上袋子，遞到她手裏，“我最喜歡的糖兒，送你了。”
    “不準推辭啊，我看你順眼才送你的。”
    嶽清歡小心翼翼地把錦囊係到腰間，側頭悄悄看了少年一眼。
    最是凝眸無限意，似曾相識在前生。
    這是嶽清歡來錦城這麽久，第一次感受到陌生人的善意。
    不同於邊城男子的粗狂，少年麵如冠玉，唇紅齒白，著一襲煙藍色錦袍，骨子裏透著渾然天成的貴氣。
    嶽清歡臉燒的厲害，任他牽住自己的手。
    花燈佳節，街上人潮擁擠，時不時有馬車穿街經過，總有許多人被人群擠散。
    少年緊緊拉住她的手，再多的人都沒鬆開她的手。
    那個晚上，少年帶著嶽清歡轉遍了大街小巷，從街頭一直吃到街尾，糖人糖葫蘆，烤肉燒餅，小餛飩酒糟小丸子……
    嶽清歡飯量大，許久沒這麽放開肚皮吃，吃得沒有半分形象。
    少年頭一次見到這麽能吃的小姑娘，又驚又喜，直嚷著要帶她回府，給他作伴。
    嶽清歡哪裏敢應下呀。
    少年沒再提這一茬，兩人吃吃喝喝玩玩樂樂，誰都舍不得說分開。
    夜越來越深，街道上的百姓漸漸歸家，隻剩下稀稀拉拉賣小吃食和賣花燈的小攤。
    嶽清歡和少年不知何時走到了河邊。
    月色如水，兩人肩靠肩坐在河岸上。
    嶽清歡指著河麵上一盞盞漂浮的蓮花燈，問“他們為什麽要把花燈放在河裏呀？”
    “你不知道蓮花燈給親人祈福的嗎？你不是錦城人？”少年側頭問她。
    嶽清歡不知道能不能告訴他她是在邊城長大的，模棱兩可地說道，“我爹是錦城人。”
    她有些忐忑，垂著眼，雙手絞著衣擺，
    不知他會不會覺得她秘密太多了呢？
    好在少年沒追根問底，他麵上猶豫了一會兒後，還是忍不住問道“你家人是不是不在身邊？”
    “嗯。”
    “你想不想他們？”
    “想。”
    少年起身扣住她的手，十指相扣“走，我們去買蓮花燈。”
    少年財大氣粗，把附近小攤上的蓮花燈都買了下來。
    小攤販們笑的合不攏嘴，幫忙把蓮花燈送到了河邊。
    一盞盞蓮花燈擺在河岸上極其壯觀，照得黑夜亮堂堂的，照進了嶽清歡的心間。
    她在今夜見過了這世上最美的蓮花燈，
    從此再不會有其他人讓她如此，怦然心動。
    少年將蓮花燈輕輕放入水中，回頭看她“你快許願，蓮花燈會把祝福帶給你的家人的。”
    嶽清歡看著花燈隨著水流飄遠，閉上眼，她最思念的家人朋友們，不論你們身在何方，隻願你們一切安好……
    脾氣不好的少年，耐心地一盞一盞放著蓮花燈，放到最後一盞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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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戳了戳嶽清歡“最後一個願望，我來許。”
    嶽清歡點點頭。
    “對了，你叫什麽？”少年問。
    嶽清歡想說她叫嶽清歡。
    但她不能是嶽清歡。
    她想了想，說道“我姓薑，生薑的薑，大家都喊我阿璃。”
    “哦，”少年滿意點頭，“一個晚上了，總算知道你的名字了，小狐狸。”
    他閉上眼，大聲說出他的心願“我希望我以後每年都能和小狐狸一起過上元節！”
    笨蛋啊，願望說出來就不靈了，
    連她的名字都說錯了，難怪他們後來都沒能再一起過過上元節……
    放完蓮花燈，已過子時。
    河岸邊已經沒有其他人了。
    再不回去，恐怕家裏得報官尋人了。
    少年拍了拍身上的褶皺，問“你住哪兒？我送你回去。”
    嶽清歡怎麽敢說她住在百花樓呢？
    先去將軍府吧，頂多到了路口就不用送了，到時候她再折回百花樓……
    “你竟是薑參將的姑娘？”少年十分稀奇，“那你沒認出我是誰嗎？”
    “不對呀，將軍府兩個姑娘我都認識，沒聽說薑雋承有個叫小狐狸的妹妹呀？”
    “……”嶽清歡感覺她需要找更多的借口來圓謊了。
    沒想到少年不僅沒深究，還一拍自己的腦門，說道“看你這模樣，大抵是和墨九一樣養在深閨，我不認識也正常。”
    “不過我們現在認識了，你都不問問我是誰嗎？”
    嶽清歡乖巧地眨了眨眼。
    少年稀罕地抬手摸了摸她長長的睫毛，“你倒是生了一雙極漂亮的眼睛。”
    不等嶽清歡反應過來，他一把揭掉了她臉上的麵具。
    天上月光皎潔，河中蓮花燈火闌珊，清冷暖黃的光影交錯下，一張初雪般精致的臉映入眼簾。
    還帶著嬰兒肥的一張臉，膚若凝脂，眉如遠黛，一雙大大的杏眼漂亮又可愛。
    少年眼中的驚豔一閃而過。
    少女臉頰染上一抹紅暈。
    彼此不敢看對方，又忍不住悄悄看一眼，
    目光交錯間，各自驚慌地移開眼，下一秒又交匯在一起。
    少年更緊地扣住她的手，佯裝鎮靜“小狐狸，我叫墨司曜，墨水的墨，司徒的司，明月曜夜的曜，你記清楚了嗎？”
    記得太清楚了。
    今夜不過是墨王府的小公子不耐煩進宮，偷偷甩了兩個小廝，跑到錦陽街，遇到了一個美麗有趣的姑娘。
    墨小公子養的嬌氣，吹了一夜風，回去後得了風寒，被墨王妃拘在府中養了半個月的身子，
    他每天都有很多樂趣，他忘了這個夜晚，忘了他曾說要娶小狐狸回家……
    嶽清歡，哦，後來她是薑雪璃，
    薑雪璃沒忘。
    你本無意穿堂風，偏偏倨引山洪。
    第一眼就心動的人真的能記好久好久。
    與君初相識，猶似故人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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