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17章 嶺南上才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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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清了清沙啞的喉嚨,深吸一口氣,竟用那走調破鑼般的嗓子,吼起一支帶著濃重鄉音、調子卻莫名蒼涼的童謠:“月光光,照嶺崗,阿嬤淚眼望北方。甘蔗甜,荔枝香,甜不過夢裏舊屋梁……”
歌聲粗糲沙啞,毫無技巧可言,甚至有些刺耳。但那歌詞裏濃得化不開的鄉愁和流離的酸楚,卻像一根無形的針,瞬間刺穿了喧鬧的空氣。曬穀場漸漸安靜下來。漢子們放下了酒碗,婦人們臉上的笑容凝住了,孩子們也安靜下來,懵懂地看著台上那個枯瘦佝僂、閉著眼用力嘶吼的老人。
趙頭兒吼完最後一句“甜不過夢裏舊屋梁”,胸膛劇烈起伏,老眼在篝火的映照下,竟隱隱有水光閃動。他有些難為情地低下頭,想往回縮。
“好——!”王鐵匠第一個跳起來,用盡全身力氣大吼一聲,巴掌拍得震天響!緊接著,雷鳴般的掌聲和叫好聲轟然爆發!比剛才任何一次都要熱烈!婦人們悄悄抹著眼角,漢子們用力拍著桌子,大聲喊著:“再來一個!”
這掌聲和吼聲,像一股暖流,衝散了趙頭兒心頭的窘迫和酸楚。他抬起頭,看著台下那些真誠的、甚至帶著敬意的目光,豁牙咧開,竟嘿嘿地笑了起來。
“該……該你們了!”他指著孫瘸子和其他嶺南人。
氣氛徹底被點燃。孫瘸子被幾個漢子架著推了上去。他獨眼掃過台下,沉默了片刻,突然用他那帶著濃重海腥味的腔調,低沉地講起了瓊州海峽的風浪,講起了黑夜行船時如何辨認星鬥,講起了風暴來時如山般壓下的巨浪和船艙裏令人窒息的絕望。
他的講述沒有華麗的辭藻,隻有親身經曆的驚心動魄。當他講到一次死裏逃生,船被巨浪打碎在礁石上,他抱著塊船板在冰冷刺骨的海水裏漂了一天一夜,被衝到荒灘上才撿回一條命時,整個曬穀場鴉雀無聲,隻有篝火燃燒的劈啪聲。
北境漢子們感同身受般攥緊了拳頭,婦人們捂著嘴,發出低低的驚呼。
陸家一個年輕媳婦被推了上去,她紅著臉,小聲哼唱起一支嶺南女子采茶時唱的山歌小調,聲音清亮婉轉,像山澗清泉。
歌詞裏是茶山的雲霧,是采茶姑娘的巧手,是春日裏滿山的茶香。歌聲悠揚,帶著南方的溫婉纏綿,讓習慣了北地蒼涼號子的村民聽得如癡如醉。
陸廉也被這氣氛感染。他整理了一下半舊的衣袍,緩步走到場中。他沒有唱,也沒有講驚險的故事。
他對著篝火和人群,微微頷首,用清晰而略帶沙啞的聲音,吟誦起一首嶺南先賢的詩句,講述起嶺南那濕熱土地下埋藏的千年文脈,講起那曾經鼎盛一時的書院和文風。他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久違的、屬於士大夫的清朗和力量,讓喧鬧的曬穀場再次陷入一種莊重的安靜。
連柳先生也微微頷首,眼中流露出讚許。
每一個嶺南人上台,無論講述的是甜蜜還是辛酸,是驚濤駭浪還是書齋墨香,都收獲了北境人最真摯、最熱烈的掌聲和回應。沒有歧視,沒有隔閡,隻有對遠方故事的好奇和對講述者經曆的尊重。
當最後一位嶺南人講完,掌聲漸漸平息時。一群北境的孩子,大的不過十歲,小的才四五歲,手裏捧著剛從路邊摘來的、帶著夜露各色的鮮花,在這些鮮花的外圍包著一圈滿天星,美輪美奐。
他們排著歪歪扭扭的隊伍,有些害羞,又帶著一種莊重的神情,在大人鼓勵的目光下,小跑著來到嶺南眾人麵前。
“給……給你們!”領頭的虎頭虎腦男孩,將一捧開得正盛的月季塞進還有些發怔的趙頭兒手裏。
“伯伯……講的故事……好聽!”一個梳著羊角辮的女孩,踮著腳把一小束的滿天星遞給孫瘸子。
“嬸嬸唱的歌……像小鳥!”妞妞被一個小姑娘拉著,懵懵懂懂地接過用糖果包裝的花束。
小石頭手裏也被塞了幾朵小小的,不知名的紫色野花。
連陸廉的衣襟上,也被一個羞澀的小男孩別上了一朵小小的三角梅。
這些花並不名貴,是路邊隨處可見的,帶著北地深秋的霜寒和泥土氣息。然而,當那些小小的、溫熱的手將這些帶著露水的鮮花塞進嶺南眾人手中時,一股巨大的、難以言喻的暖流猛地衝垮了他們心中最後一道堤防。
趙頭兒枯瘦的手指緊緊攥著那捧鮮花,花瓣被捏得有些變形,他低著頭,肩膀微微聳動,渾濁的老淚終於控製不住,大顆大顆地砸在沾著泥土的花瓣上。
白天那點被捧場激起的興奮和得意,此刻被一種更深沉、更酸楚的感動徹底淹沒。這捧北地深秋的野菊,比嶺南最甜的甘蔗水還要熨帖他的心。
孫瘸子獨眼死死盯著手裏那束七彩色的滿天星,喉結劇烈地滾動著,仿佛吞咽著巨大的哽咽。瓊州海峽的風浪沒能讓他低頭,流放的屈辱沒能讓他流淚,此刻卻被這幾朵小小的野花燙得眼眶發熱。
他猛地抬起頭,對著那群送花的孩子,那隻獨眼裏爆發出一種從未有過的、近乎凶狠的光芒,卻帶著最深沉的暖意,用力地、笨拙地點了點頭。
陸嬸子看著妞妞和小石頭手裏那幾根狗尾巴草和野花,再看看周圍嶺南同伴眼中閃爍的水光,心頭那點離鄉背井的淒惶,終於被這北境寒夜裏的野花和童稚的善意,徹底驅散。她摟緊兩個孩子,臉上露出了一個發自內心的、帶著淚光的笑容。
陸廉低頭看著衣襟上那朵小小的、倔強綻放的三角梅,再抬眼看向曬穀場上那些樸實熱情、被篝火映紅了臉龐的北境村民,還有那些懵懂純真的孩子。他胸中那點屬於士大夫的清高和流放的鬱結,如同冰雪遇陽,悄然消融。
他緩緩抬起手,對著那群送花的孩子,對著整個曬穀場,鄭重其事地、深深地作了一個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