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97章 他們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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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古拉喉頭滾動了一下,那些在北境看到的、感受到的,像滾燙的泉水堵在胸口,一時竟不知從何說起。
旁邊一個性子更急的勇士,叫蘇赫的,忍不住搶道:“可汗!那地方……邪門!他們用熱水泡澡!活人!泡在滾水裏!”他的語氣充滿了匪夷所思的驚駭,仿佛親眼目睹了瀆神的儀式。
帳內其他幾位留守的老勇士聞言,發出低低的嗤笑和毫不掩飾的議論:“熱水泡澡?中原人果然嬌氣!”
“怕是嫌命長!”
“可汗,跟這種軟骨頭結盟,咱們的彎刀都要生鏽了!”
紮魯臉上沒什麽表情,隻是目光沉靜地看著阿古拉:“邪門?”
阿古拉深吸一口氣,壓下蘇赫帶來的騷動,沉聲道:“是有熱水泡澡的池子。水……滾燙,硫磺味很重。”
他想起自己初下水時那狼狽的灼痛,古銅色的臉膛似乎又隱隱發熱,“剛開始,我們也覺得……荒唐。”
他頓了頓,努力尋找更準確的詞,“但泡透了,骨頭縫裏積年的寒氣,像是被燙化了,舊傷……鬆快不少。”他下意識地揉了揉自己曾受過箭傷的左肩。
“還有!”巴圖年輕,憋不住話,眼睛亮得驚人,“他們有一座‘神牆’!可汗!透明的牆!外麵刮著刀子風,下著鵝毛雪,凍得死人!牆裏麵,暖和得像春天!小崽子們光著腳丫子在溫水裏跑,玩水!水嘩嘩地流!牆外麵是冬天,牆裏麵是……是夏天!”他激動得手舞足蹈,試圖描繪那冰火兩重天的奇景。
“神牆?透明的?”一個老勇士嗤之以鼻,“巴圖小子,你凍糊塗了吧?哪來的透明牆?”
“就是!怕不是中了中原人的幻術!”
“熱水泡澡,還弄什麽四季顛倒的牆?花裏胡哨,華而不實!打仗能靠這個?”
質疑和嘲笑像冰雹一樣砸來。蘇赫漲紅了臉,梗著脖子想爭辯,卻被阿古拉一個眼神製止。
阿古拉沒理會那些議論,他粗糙的大手在懷裏摸索了一下,掏出一樣東西——一個用油紙仔細包著的凍梨。梨皮在火光下泛著青黃的光澤,還帶著北境特有的寒氣。
“可汗,”阿古拉將凍梨捧到紮魯麵前,“北境山裏長的。泡完那熱湯出來,啃一口這個,冰得牙根打顫,又甜得透心。”
他又指了指自己身上,“還有這布衣,”他扯了扯裏麵那件素色厚棉衣的衣襟,“是他們給泡湯的人穿的,輕軟,暖和。”
紮魯接過那枚凍梨,冰冷的觸感從指尖傳來。他看向阿古拉,又看看他珍惜地攥著的棉衣一角。帳內一時安靜下來,老勇士們狐疑的目光在凍梨和棉衣上打轉。
“還有那些人,”阿古拉的聲音低沉下去,帶著一種前所未有的鄭重,“可汗,不是軟骨頭。”他的目光投向角落肖像寧婉兒的中原女子,她依舊安靜地縫補著,火光在她柔和的側臉上跳躍。
“我們幫一個挖渠的老漢搬石頭,”阿古拉緩緩道,“他叫趙老蔫。他婆娘……一年前,因為偷了一把喂牲口的糠,被吊死在村口樹上。他就蹲在樹下看著,三天三夜,眼都直了。”
阿古拉的聲音有些澀,“可他現在,挖渠修牆,比誰都賣力。一塊石頭一塊石頭地壘,像在壘他自己的命。”他想起趙老蔫布滿泥灰、沉默專注的臉。
“村口站崗的刀疤臉,叫鐵塔。”阿古拉繼續道,目光掃過帳內幾個以勇武自傲的老勇士,“以前是北境一霸,手上沾的血不比咱們少,力氣能扳斷牛角。季頭兒——就是那個帶我們泡湯的女首領——當眾把他放倒了三次。”
他頓了頓,強調,“三次!現在,他守著村口,眼神比鷹還利。他守的,是他分到的地和身後婆娘娃兒的暖炕。”
“還有那些娃崽子,”巴圖忍不住插嘴,聲音帶著驚奇,“摔倒了,蹭破點皮,別的娃兒不是笑話,是跑過去拉起來,拍灰,遞水!像……像一窩親生的狼崽!”他努力用草原的比喻去理解那種陌生的情誼。
帳內一片死寂。隻有火塘劈啪作響。老勇士們臉上的譏諷和輕蔑凝固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難以置信的困惑。
熱水泡澡,透明的神牆,凍梨……這些東西離他們的認知太遠。但阿古拉口中那個餓死婆娘後沉默壘石的老漢,那個被當眾打倒三次後甘心守門的悍匪,那些互相攙扶的孩童……這些,卻隱隱觸動了他們心底某些堅硬的東西。
草原崇尚力量,也敬畏堅韌的生命力。趙老蔫的沉默和鐵塔的守護,透出的是一種被逼到絕境後、在瓦礫堆裏也要掙紮著站起來的強悍,一種守護自己“窩”的悍勇。這與他們理解的“軟弱”截然不同。
阿古拉的目光最終落回紮魯可汗身上,也掃過他身邊安靜如水的中原女子身上。
他想起水上樂園玻璃牆內,寧婉兒坐在耶律齊可汗身側水簾下閉目放鬆的神情,那是在草原從未有過的安寧。他粗糙的臉上肌肉抽動了一下,似乎想擠出個笑容,最終隻是深深地低下頭,右手重重按在左胸心髒的位置,行了一個比來時更加深沉、更加鄭重的草原禮。
“可汗,”他的聲音不高,卻像沉重的馬蹄踏在凍土上,字字清晰,“我們……錯了。”
他抬起頭,眼神複雜,有被打臉的難堪,但更多的是一種被現實鑿開迷霧後的明澈,“您親近中原,娶寧夫人,與北境結盟……不是昏頭。”
他頓了頓,似乎在品味自己說出的結論,“是看到了……我們這些瞎眼的蠢貨看不到的東西。”
他指向帳外呼嘯的風雪:“北境苦寒,比咱們草原不遑多讓。可那裏的人,在爛泥裏刨出了暖泉,在石頭縫裏種出了活路,用汗水和石頭把自己圍成了鐵桶!他們骨頭硬,心腸……”
阿古拉想起趙老蔫接過他幫忙搬的石頭時那微不可察的點頭,想起鐵塔在村口對他抱拳的回禮,想起孩子們互相拍打塵土的手,“心腸也是熱的。”
紮魯也就是耶律齊,當初他們嘲笑他竟然親近中原人,愚不可及。沒想到,最後愚蠢的確實他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