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5章 不欠我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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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醫院的走廊裏,消毒水的味道濃得化不開,混合著一種無聲的焦慮,沉沉地壓在每個人的心頭。燈光冷白,照得人臉上血色盡失。
    急救室的門終於打開,醫生摘下口罩,麵對瞬間圍上來的一圈人,語氣帶著疲憊後的舒緩:“萬幸。三個人都救過來了。唐秋同誌多處軟組織挫傷,輕微骨裂,需要靜養。謝雲峰同誌左腿骨折,伴有腦震蕩,但意識已經恢複,就是情緒還有點激動,需要觀察。夏禹同誌...”
    所有人的心瞬間又被提了起來。葉玉玉的手猛地攥緊了丈夫夏奇的手臂。
    “左臂橈骨骨折,一根肋骨骨裂,這些都不算太嚴重。最主要的問題是輕微腦震蕩,加上極度疲勞、脫水,還有...情緒上的巨大波動導致了神經性休克,身體啟動了保護機製,所以暫時昏迷了。生命體征已經穩定,需要深度睡眠來恢複,暫時不要打擾他”。
    一陣混雜著巨大慶幸和後怕的呼氣聲在人群中響起。柳熙然的眼淚瞬間又湧了出來,這次是放心後的宣泄。顧雪紅著眼圈,緊緊摟著她的肩膀。唐清淺則仰起頭,飛快地眨著眼,把酸澀逼了回去。
    夏奇緊繃的下頜線微微鬆弛了一點,他用力握了握妻子的手,然後上前一步,沉穩地向醫生道謝:“辛苦了,醫生。非常感謝”。
    他的聲音帶著一種能安定人心的力量,仿佛那個接到電話瞬間臉色煞白、幾乎握不住手機的男人隻是幻覺。
    此刻,確認兒子沒有生命危險後,他那高效處理問題的大腦立刻開始運轉,優先級清晰無比。
    他的目光越過眾人,落在了走廊另一端。
    謝文軒坐在輪椅上,身上搭著毯子,臉色灰敗,眼神空洞地看著急救室的門,仿佛靈魂都被抽走了。
    林沫清站在他旁邊,一隻手緊緊抓著他的輪椅扶手,另一隻手絞著衣角,臉上是一種無法融入的局促。他們周圍仿佛有一層無形的屏障,將他們與夏禹這邊的“家人”區隔開來。
    夏奇輕輕拍了拍葉玉玉的手背,遞給她一個“交給我”的眼神,然後邁步向謝文軒夫婦走去。他的步伐穩健,不見慌亂。
    他停在謝文軒麵前,微微彎下腰,語氣平和,不帶任何審問或責備,隻是陳述:“文軒,我是夏奇,夏禹的父親”。他頓了頓,看了一眼急救室的方向,“小夏沒事了,需要休息。雲峰也沒事,很快你們就能看到他”。
    謝文軒的瞳孔微微聚焦,嘴唇哆嗦著,似乎想說什麽,巨大的愧疚和無力感讓他發不出聲音。林沫清則下意識地往後縮了縮,眼神躲閃。
    夏奇沒有給他們壓力,而是將目光轉向一直緊緊跟在他和葉玉玉身邊、小手冰涼死死抓著他衣角的謝夭夭。
    小姑娘臉上淚痕未幹,大眼睛紅腫得像核桃,從下飛機得知哥哥昏迷開始,她就沒再說過一句話,所有的恐懼和悲傷都憋在了那雙眼睛裏,直勾勾地盯著急救室的門,仿佛要用目光把它燒穿。
    夏奇的心抽痛了一下,但他知道現在該做什麽。他蹲下身,讓自己的視線與謝夭夭平齊,溫暖的手輕輕覆上她冰涼的小手,聲音放緩,帶著一種引導的力量:“夭夭”。
    謝夭夭回過神,看向他。
    “你看”,夏奇用眼神示意了一下不遠處的親生父母,“爸爸媽媽在那裏。他們經曆了很可怕的事情,現在也很害怕,很需要你。哥哥這裏,有我們守著,他睡醒了第一個想看到的一定是你。但現在,你能不能替哥哥,也替我們,先過去陪陪他們?他們等了你好久好久”。
    他的話,將“責任”和“被需要”的情感賦予了謝夭夭,而不是單純的“認親”壓力。這既給了謝夭夭一個緩衝和行動的理由,也給了謝文軒和林沫清一個與女兒自然接觸的契機。
    謝夭夭順著夏奇的目光看過去,看到那對陌生又熟悉的、憔悴不堪的男女。她的心跳得厲害,有恐懼,有陌生,但更多的是哥哥倒下前那句“隻是為了你”所帶來的巨大衝擊和責任。
    她的小手在夏奇手裏微微顫抖,卻慢慢鬆開了他的衣角。
    她看了看急救室的門,又看了看那對眼巴巴望著她、眼中充滿了卑微祈求的父母,最終,她極其緩慢地、像是下了巨大決心般,朝著謝文軒和林沫清的方向,邁出了一步。這一步,仿佛用盡了她所有的勇氣。
    夏奇欣慰地摸了摸她的頭發,站起身,給了她一個鼓勵的眼神。
    葉玉玉深吸一口氣,將目光從緊閉的房門上收回,臉上努力綻開一個溫柔卻難掩疲憊的笑容,走向了另一邊幾乎要被自責和擔憂淹沒的三個女孩。
    她先是將哭得幾乎脫力的柳熙然輕輕攬進懷裏,拍著她的背:“好孩子,不哭了,沒事了,沒事了...”她的聲音溫柔,帶著母親的魔力,柳熙然埋在她肩頭,哭聲漸漸變成了壓抑的抽噎。
    然後她看向還能勉強維持鎮定的顧雪和唐清淺,伸手理了理顧雪有些淩亂的頭發,又握住唐清淺冰涼的手:“小雪,清淺,你們都辛苦了,嚇壞了吧?別怕,都過去了”。
    她的安撫精準而溫暖,瞬間化解了女孩們強撐的堅強,讓她們紅了眼眶,找到了可以暫時依靠的港灣。
    就在葉玉玉輕聲細語地安撫著女孩們,夏奇的目光追隨著小心翼翼走向親生父母的謝夭夭時,走廊盡頭,傳來一陣壓抑的、踉蹌的腳步聲。
    錢奶奶在王燕的攙扶下,幾乎是跌跌撞撞地趕來。老人一頭銀發淩亂,臉上老淚縱橫,原本還算矍鑠的精神氣仿佛一夜之間被徹底抽幹,隻剩下無盡的悔恨和恐懼。
    她一眼就看到了夏奇和葉玉玉,也看到了急救室那緊閉的門。
    “小夏他爸..”老人聲音破碎,掙脫開王燕的手,竟是什麽也顧不得了,雙腿一軟,就要朝著夏奇和葉玉玉跪下去!“我對不起你們..對不起小夏啊...都是我這老糊塗...要不是我...小夏他不會...他不會...”
    那一跪,承載著老人無法承受的重壓和自責,眼看就要落下。
    所有聲音都消失了。葉玉玉驚愕地轉頭。正在走向父母的謝夭夭也愣愣地停住腳步。
    就在這瞬間,夏奇反應極快,一個箭步上前,雙臂穩穩地、用力地托住了錢奶奶下墜的身體,堅決不讓她跪下去。
    他將老人顫抖的身體牢牢扶住,甚至順勢輕輕擁住了她瘦削的肩膀。他的聲音低沉,卻異常清晰,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溫暖和堅定,響徹在寂靜的走廊裏:
    “錢姨,您別這樣”。
    他頓了頓,目光掃過急救室的門,眼神深處是同樣作為父親的擔憂,但更多的,卻是一種深沉的、近乎驕傲的肯定。
    “如果這是夏禹自己的決定”,夏奇的聲音沉穩有力,“那麽,他來之前,就一定已經做好所有的準備了”。
    “包括麵對這個”。
    這句話,重逾千斤。它不是簡單的原諒或安慰,而是一個父親,對自己兒子選擇的最高程度的理解、尊重與肯定。
    他肯定夏禹的擔當,肯定他的勇氣,肯定他為之付出甚至差點犧牲一切的信念。
    他是在告訴所有人,尤其是告訴愧疚欲絕的錢奶奶:夏禹不是被迫卷入,他是一個做出了自己選擇的、有擔當的年輕人。
    “他和我說...他打牌,最討厭的就是出牌。他覺得..拿到手裏的,應該都是他的”,夏奇聲音溫和,就這樣穩穩地扶著痛哭的錢奶奶。
    謝夭夭回頭望著這一幕,看著緊閉的房門,她的小手慢慢握緊。哥哥做出的決定...夏禹準備好的事情...
    她再次轉過頭,看向那對不知所措的父母,眼神裏的恐懼漸漸被一種複雜的、堅韌的東西取代。她深吸一口氣,終於徹底邁開了腳步,朝著她的生身父母,一步一步,堅定地走了過去。
    謝夭夭看著麵前憔悴的兩人,嘴唇微微翕動,卻發不出任何音節。死死地堵在喉嚨口,帶著生澀的疼。
    林沫清的眼淚流得更凶了,她下意識地上前一步,伸出手,那是一個渴望到極致的、想要擁抱的姿勢,卻又在半途僵住,無力地垂下,手指蜷縮著。
    她喉嚨裏哽咽著,隻能發出破碎的氣音:“夭夭...”
    謝文軒坐在輪椅上,頭顱深深埋下,枯槁的雙手死死攥著蓋在腿上的薄毯,劇烈顫抖著。他甚至連抬頭再看一眼女兒的勇氣都已耗盡,巨大的羞愧和無力感幾乎要將他徹底壓垮。
    走廊裏落針可聞,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這沉默的一家三口身上,充斥著難以言說的沉重和心酸。
    就在這時,謝夭夭卻極輕地搖了搖頭。
    這個細微的動作,像是一盆冷水,瞬間澆滅了林沫清眼中微弱的光。
    然而,謝夭夭開口了,聲音很輕,卻異常清晰,帶著一種與她年齡不符的、冰冷的平靜,一字一句,鑿在人心上:
    “你們”,她頓了頓,目光掃過父母,最終落向那扇緊閉的急救室門,“欠我哥一句‘謝謝’”。
    她的視線轉回,看向輪椅上的謝文軒,“也欠我哥一句,‘對不起’”。
    所有人都明白。前半句,謝的是夏禹,謝他豁出命去,換回他們的生路。後半句,愧的是謝雲峰,愧他身為長子,被迫承擔了本不該他承受的所有苦難和風險,甚至此刻也躺在病房裏。
    至於她自己——
    謝夭夭深吸了一口氣,將那翻湧的、複雜的酸楚努力壓回心底,聲音依舊平靜。
    “至於我”,她看著麵前這對給了她生命卻又缺席了她整個成長歲月的男女,輕輕地說道,“你們沒有欠我什麽”。
    不是原諒,不是接納,甚至不是抱怨。
    而是一種劃清界限般的“理解”。理解他們的身不由己,理解這場長達近十年的分離裏。
    她選擇將這份沉重的“債”,僅僅限定於眼前具體的恩與愧,限定於她那兩位為此付出了鮮血和傷痕的哥哥。
    而她自己那份龐大的、無處安放的失落和情感,她選擇自己背起來,不向他們索取,也不讓他們負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