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5章 朝堂(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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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珠簾後方,石太後的聲音傳來,平靜無波,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儀:“諸位愛卿,可有事啟奏?”
    話音未落,右相石錦朝已上前一步,躬身行禮,聲音沉穩而清晰,瞬間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回太後,臣有事啟奏。”
    “太傅請講。”珠簾後的聲音依舊平穩。
    石錦朝直起身,從袖中取出一疊厚厚的奏疏,雙手高高捧起。他的神情顯得無比凝重,甚至帶著一絲被誤解的痛心:
    “啟稟太後、陛下,‘藩王考核’之製,本是先帝為整肅吏治、明察地方、確保朝廷政令暢通而設,乃是對江山社稷負責之大事!” 他語氣鏗鏘,先為議題定下大義的基調。
    緊接著,話鋒陡然一轉,變得沉痛而憤慨:
    “然則,如今此法推行,卻似已變味!竟演變成某些藩鎮王爺與朝廷中樞之間無休止的攻訐與鬥爭!更有甚者,” 他猛地提高聲調,目光如電般掃過殿中幾位左相黨的重要人物,最終停留在趙明誠身上一瞬,帶著強烈的控訴,“竟有藩王在奏疏中,汙蔑老臣……意欲謀反!”
    此言一出,滿殿嘩然!謀反二字,如同投入滾油的火星!官員們紛紛倒吸一口涼氣,麵麵相覷,眼神中充滿了震驚與駭然。石錦朝將手中那疊奏疏重重向前一遞,仿佛捧著千斤巨石:
    “太後明鑒!陛下明鑒!此等無稽之談,滑天下之大稽!老臣一片赤膽忠心,天地可表!這些……便是各地藩王彈劾老臣、汙蔑構陷的折子!請太後、陛下禦覽!” 他這番陳詞,姿態放得極低,以受害忠臣自居,卻字字句句將藩王推到了“對抗朝廷”、“構陷忠良”的對立麵。
    就在殿內氣氛凝重到極點時,一聲帶著明顯嘲諷的輕笑響起。隻見左相趙明誠捋著胡須,慢悠悠地踱出半步,臉上掛著似笑非笑的神情,目光斜睨著石錦朝:“嗬嗬……這帽子扣得……可真是實在啊!” 他故意拖長了音調,隨即語氣陡然變得銳利,“聽石太傅您這意思……合著那些個替朝廷鎮守一方、屏藩帝室的王爺們,不是對考核不滿,而是……存了要造反的心思呐?” 他這話,如同火上澆油,直接把石錦朝隱含的意思挑明、放大,將“藩王不滿考核”直接等同於“藩王有反意”!
    “趙相此言差矣!” 石錦朝臉色一沉,正要反駁。
    然而,趙明誠一係的官員豈會放過這個機會?一位身著深緋官袍的禦史立刻跨步出列,聲音洪亮,矛頭直指石錦朝:
    “石太傅!若因朝廷舉措失當,強行推行所謂‘考核’,激化矛盾,最終演變成天下大亂、烽煙四起之局麵……那太傅您……可真真是為這江山社稷,‘立’下了不世之功啊!”
    石錦朝一黨豈能坐視?一位身著緋袍的戶部侍郎立刻出列,聲音急切而有力:
    “稟太後!陛下!左相與張禦史之言,實乃危言聳聽,因噎廢食!” 他轉向珠簾方向,語氣懇切,“削藩強幹削弱藩鎮,加強中央),乃先帝遺誌,亦是鞏固國本之必由之路!如今藩鎮坐大,尾大不掉,對朝廷號令陽奉陰違,若朝廷再無所作為,一味姑息遷就,那才是助長其驕橫氣焰!長此以往,必成心腹大患,屆時局麵,才真正是一發不可收拾!削藩之議,迫在眉睫!” 他言辭激烈,將藩鎮視為最大威脅,力主必須強硬。
    “迫在眉睫?哼!” 左相黨中,一位身著紫袍、氣息剽悍的武將按捺不住,大步出列,聲如洪鍾,帶著武將特有的直率:
    “王侍郎說得輕巧!若真把藩王逼急了,狗急跳牆,舉兵反了!朝廷拿什麽抵擋?河北道去歲大旱,赤地千裏,流民遍地,災禍不斷!北疆戎人,狼子野心,厲兵秣馬,虎視眈眈!一旦藩鎮生亂,外寇必乘虛而入!敢問王侍郎、石太傅,” 他目光如炬,掃過石相一黨,“屆時是你們去前線禦敵?還是你們去災區賑災、安撫流民?又由誰去抵擋這內憂外患?!”
    這武將的質問,如同重錘砸在鼓麵上,瞬間引爆了整個朝堂!
    “是啊!河北道糜爛,賑災錢糧尚不足,如何支撐削藩戰事?”
    “藩王雖有逾矩,但終究是皇家血脈,豈能輕言刀兵?當以安撫為主!”
    “安撫?再安撫下去,藩王眼中還有朝廷嗎?稅賦不繳,兵將自募,與國中之國何異?”
    “削藩也需徐徐圖之!操之過急,必遭反噬!石太傅欲效晁錯舊事乎?晁錯因削藩引發七國之亂被殺)”
    “哼!我看是某些人畏懼藩王勢力,甘為藩鎮張目,置朝廷法度於不顧!”
    文臣武將,各執一詞,引經據典,互相攻訐。方才還莊嚴肅穆的太和殿,瞬間變成了喧鬧的集市!紫袍緋袍交錯,唾沫橫飛,麵紅耳赤。支持削藩的慷慨激昂,痛陳藩鎮之弊;反對者則憂心忡忡,大談內憂外患、社稷傾危。雙方唇槍舌劍,互不相讓,聲浪一浪高過一浪。九層金階之上,小皇帝被這突如其來的激烈爭吵驚得小臉發白,下意識地又往珠簾方向縮了縮。珠簾之後,石太後的身影依舊端坐,沉默著,無人能窺見其神情。
    過了一會。
    石太後的聲音帶著一絲探究,將焦點轉向了沉默片刻的趙明誠:“中樞令,哀家想聽聽你的看法。”
    趙明誠上前一步,躬身行禮,姿態恭謹,語氣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分量:“回稟太後,老臣自始至終都認為,削藩之事,操之過急。其中關隘,盤根錯節,牽一發而動全身。” 他頓了頓,抬眼瞥了一眼石錦朝,慢悠悠地補充道,“若要老臣直言……隻怕會失了公正,惹人非議啊。”
    “無妨!”珠簾後的聲音斬釘截鐵,“中樞令乃國之柱石,但說無妨!哀家與陛下,自有明斷。”
    “謝太後。”趙明誠挺直腰板,目光掃過殿內群臣,聲音沉穩而清晰:“老臣以為,天朝諸位王爺,雖各擁重鎮,然其力量,尚不足以撼動中樞之根基。朝廷真正的隱患,不在藩籬之外,而在民間之內!此禍不除,猶如堤下蟻穴,日積月累,恐有潰堤之危!”
    他這番話如同石破天驚,瞬間蓋過了方才關於削藩的爭吵。殿內再次響起一片壓抑不住的窸窸窣窣的議論聲,官員們麵麵相覷,不知這老相爺葫蘆裏又賣的什麽藥。
    石錦朝眉頭緊鎖,立刻追問,聲音帶著警惕:“中樞令此言何意?何為民間隱患?”
    “天災人禍,皆為隱患。”趙明誠不疾不徐地回答,“天災無常,非人力可全控。然人禍,卻可防、可控、可治!” 他眼中精光一閃,從寬大的紫袍袖中,鄭重地取出一份裝幀樸素的奏疏,“老臣這裏,恰有一封來自河東道雲州高陽縣的奏疏,其所述之‘人禍’,觸目驚心,直指國本!還請陛下、太後禦覽!”
    話音未落,早有準備的殿前司侍者們立刻行動。一份份早已謄抄好的奏疏副本,如同流水般迅速呈遞到小皇帝和珠簾後的石太後麵前。更多的副本,被侍者們恭敬地分發到殿內每一位大員手中。
    石太後展開手中的奏疏,隻掃了一眼開頭幾行,便微微蹙眉,輕聲道:“夠長的呀。” 語氣中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凝重。
    趙明誠立刻接口,聲音帶著一種發現璞玉般的讚歎:“太後明鑒!此疏名為《陳石疏》,乃高陽縣令張棋張經緯)嘔心瀝血所著!老臣初見此疏,亦是為之震撼!其文條理之清晰,剖析之深刻,證據之翔實,實為罕見!為了便於閱覽,門下省的同僚們可是用了一大塊朱紅指大量朱筆批注細節、重點)才將其精髓標注出來!”
    “張棋?”珠簾後的聲音帶著一絲疑惑,“這名字……聽著耳熟。”
    就在這時,一直努力保持端坐的小皇帝李琰,在聽到“張棋”、“高陽”幾個字時,眼睛驟然一亮!他再也按捺不住心中的激動,竟“騰”地一下從寬大的龍椅上竄了起來,小小的身軀因為興奮而微微顫抖,指著趙明誠的方向,用那清脆的童音脫口而出:
    “是‘醉擒虎將’的張棋!是張經緯?!就是那個單槍匹馬闖虎穴,生擒韓燁的張棋?!” 小皇帝的臉上充滿了崇拜和向往,仿佛聽到了偶像的名字。
    “陛下!”珠簾後傳來石太後略帶責備但又不失威嚴的聲音,“注意體統!”
    小皇帝被這聲音一激,如同被澆了一盆冷水,小臉一垮,吐了吐舌頭,連忙乖乖坐回龍椅,但那雙大眼睛依舊亮晶晶地盯著趙明誠和那份奏疏。
    趙明誠心中暗笑,麵上卻依舊恭敬:“陛下所言極是,正是那位張經緯。” 他隨即轉向珠簾,語氣轉為沉痛激昂:“此《陳石疏》,字字血淚,揭露我朝對‘五石散’管製之失當!致使此等石毒如附骨之疽,泛濫成災!地方官府屢禁不絕,根本原因何在?此疏剖析入木三分!其害之烈,遠勝刀兵!老臣泣血懇請陛下、太後,降下聖旨,雷霆掃穴,救天下黎民於石毒之苦海!”
    就在趙明誠慷慨陳詞之際,殿內拿到副本的大臣們已經迫不及待地翻閱起來。石錦朝的目光在奏疏上飛速掃過,起初是不以為意,但越看臉色越是凝重,眉頭越鎖越緊,握著奏疏的手指甚至微微顫抖起來。當看到其中關於石藥來源、石販懲治、官府統管、以及管理細節描述時,一股寒意瞬間爬上他的脊背,激得他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他猛地抬起頭,臉上充滿了難以置信的震驚:“這……這……此疏所述,環環相扣,鞭辟入裏……妙!實在是妙!這……這真是出自一個小小縣令之手?!” 他的聲音都因震驚而有些變調。
    然而,石錦朝一黨中立刻有人捕捉到了關鍵信息!一位禦史立刻出列,聲音尖銳,矛頭直指張經緯本人:“啟奏太後、陛下!臣有疑!據臣所知,這張棋,乃是罪商張廉之子!其父當年犯下何等大罪,想必諸位同僚記憶猶新!此等罪人之子,何以能登堂入室,出任朝廷命官?!此乃吏部嚴重失察!臣懇請陛下,立刻下旨,嚴懲吏部失職之罪!並將此張棋革職查辦!”
    這指控如同毒蛇出洞,直擊要害!殿內氣氛瞬間又緊張起來,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吏部尚書和珠簾之後。
    “吏部尚書!”珠簾後石太後的聲音陡然轉冷,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可有此事?!”
    吏部尚書額頭上瞬間冒出了冷汗,他慌忙出列,一時語塞:“呃……這……太後容稟……” 他顯然對張棋的出身背景並不完全清楚。
    就在這時,吏部侍郎李沐李燦的父親)快步上前,手中捧著一份卷宗,聲音清晰而沉穩:“啟稟太後、陛下!吏部甲檔在此!經下官即刻核查,張棋確係張廉之子。然,張廉定罪之時,張棋早已入贅雲州皇甫世家!依我朝《戶律》及《吏部銓選則例》,罪不及出嫁子,更遑論入贅他姓者!張棋以皇甫氏婿之身份被雲州太守舉為‘孝廉’,其身份、履曆、考功皆清白無瑕,符合法度!其入仕為官,於法有據,於製無礙!吏部依律辦事,何來失察之說?!” 李沐一番話,條理清晰,引經據典,擲地有聲,瞬間將禦史的指控駁得體無完膚。
    石錦朝看著李沐手中的甲檔,又瞥了一眼趙明誠那穩坐釣魚台的神色,心中瞬間明了。他深吸一口氣,迅速權衡利弊,臉上立刻換上一副深明大義、憂國憂民的表情,朗聲道:
    “既然張棋的身份確無問題,那此《陳石疏》所陳之事,關乎社稷民生,刻不容緩!臣石錦朝,附議中樞令所請!” 他轉向珠簾,語氣懇切,“一來,此疏推行,可徹查石害,蕩滌汙濁,解萬民倒懸之苦!二來,若依疏中所議,將石藥收歸國家統一管控、專營專賣,既可斷絕私煉之源,又能為國庫增添一筆可觀進項!三來,此舉亦不會妨礙石藥在良醫手中濟世救人的正途!實乃一舉三得之良策!臣懇請太後、陛下聖裁!”
    石錦朝這番話,既順水推舟,又巧妙地將“國家專營”帶來的巨大利益點明,也迎合了太後可能的心思。
    珠簾之後沉默了片刻。顯然,石太後也在快速權衡著利弊得失。最終,那威嚴的聲音再次響起,帶著決斷:
    “嗯。中樞令與太傅所言,甚合哀家之意。此疏推行,確係利國利民之舉。” 她聲音一沉,帶著不容置疑的敕令口吻:
    “中樞令!”
    “老臣在!”趙明誠躬身應道。
    “即刻擬詔!敕詔天下,全麵推行《陳石疏》之策!嚴查私煉石藥,重處販售石散!設立‘藥石監’,專司石藥開采、管製、官營及藥用監督事宜!由中樞台直轄!務必將此毒瘤,從根拔除!”
    “老臣——領旨!” 趙明誠洪亮的聲音響徹大殿,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勝利快意。一場由《陳石疏》引發的朝堂風暴,最終以雷霆之勢落下了帷幕,而風暴的中心——遠在雲州高陽的張經緯,此刻尚不知曉,他的名字和他那份奏疏,已在帝國的心髒掀起了怎樣的驚濤駭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