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一桌“雅士”高談闊論、做著“醉仙樓”美夢之時，鄰窗的一處僻靜雅座，坐著兩位與樓內喧囂格格不入的客人。
    兩人皆穿著半新不舊的棉布長衫，顏色樸素，毫不起眼，屬於扔進人堆裏就找不出來的那種。年長者約莫六十幾歲，麵容清臒，眼神沉靜，正慢條斯理地品著杯中粗茶，手指關節粗大，似常握筆杆。他對麵的年輕人約三十出頭，眉頭緊鎖，聽著隔壁桌越來越不像話的吹噓，忍不住壓低聲音：
    “相……趙先生，”他及時改口，語氣帶著擔憂和鄙夷，“那夥人說的神乎其神，天下哪有免費的宴席？還是那般窮奢極欲之所？我看，這八成是個請君入甕的局！那張縣令剛走，這就冒出個‘醉仙樓會員’，未免太巧了些！”
    被稱作趙先生的長者，正是當朝宰相趙明誠。他微服至此，自有要事。他放下茶杯，目光依舊平靜，聲音低沉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管這些市井浮言作甚？別忘了你我此番跋涉，所為何來。”
    年輕人歎了口氣，臉上依舊憤憤不平：“唉，學生豈敢或忘？隻是……隻是早間您也親眼看見了，那個張經緯！誰能想到，寫出《陳石疏》、《治鹽策》，被朝中清流寄予厚望的‘千裏駒’，居然是這副……這副沾沾自喜、愛聽奉承、輕易就被江湖騙子糊弄的昏聵嘴臉！實在令人失望！”
    趙明誠輕輕搖頭，眼神深邃，仿佛能看透人心：“觀人於微，亦需時日。老夫倒覺得，此人並非表麵看上去那般簡單。且再看下去，莫要過早下定論。”
    年輕人眼睛轉了轉，帶著點年輕人的好奇和慫恿：“那……趙先生，咱們要不要也去那‘醉仙樓’瞧瞧？看看裏麵到底是怎樣一番‘醉生夢死’的光景？”
    趙明誠瞥了他一眼，嘴角似笑非笑：“是你小子自己想去開開眼界吧？”
    年輕人臉一紅，訕笑道：“嘿嘿，學生豈敢……隻是覺得，若真是陷阱，親眼所見，也好……也好印證一番。再說，先生您就不好奇，這被吹上天的‘醉仙樓’，究竟是何等銷金窟？能讓人如此趨之若鶩？”
    趙明誠未置可否，隻是淡淡道：“先喝口茶，歇會兒腳。”
    年輕人會意，揚聲招呼：“小二哥，勞煩再給我家爺續一壺熱茶來。”
    “來嘍！”店小二提著銅壺快步過來，一邊熟練地續水，一邊打量著這兩位安靜的客人，笑著搭話：“二位爺，聽口音，看打扮，不是咱本地的吧？”
    年輕人挑眉笑問：“怎麽，不是本地的，就不能在你這月華樓喝茶了？”
    小二連忙擺手，笑道：“哎喲，爺您誤會了！絕無此意！隻是近來啊，城裏混吃混喝的人忒多，攪得生意都不安生。不過小的看二位爺氣度沉穩，眼神正派，一看就是正經的體麵人，跟那些混子可不是一路。”
    趙明誠聞言，微微一笑，接口道：“年年歲歲花相似。每逢朝廷有新政頒布，或是官府巡查時節，底下難免就有這些魑魅魍魎跳梁。我們從中樞來的，見得多了，倒也見怪不怪了。”他語氣平淡，卻自然流露出一股久居上位的洞察。
    小二眼睛一亮，仿佛找到了知音：“哎！這位爺說的是通透話！可不就是這麽回事嘛！被這麽一鬧騰，店裏的老主顧、正經客商都嫌煩，不願來了。您二位還能穩坐如山，真是好定力！”
    趙明誠示意小二近前些，壓低了聲音，仿佛有些難以啟齒：“小二哥，慢走一步。老夫……還想向你打聽一句。”
    “客官您請問，小的知無不言。”小二湊近。
    趙明誠斟酌著用詞，手指輕輕點著桌麵：“你們這位縣令張大人……今日所作所為，老夫也略有耳聞。他為何會……呃……如此……”他似乎找不到合適的詞，停頓了一下。
    小二卻是個人精，立刻會意，接話道：“您是想說，為何咱縣令大人會如此……‘下作’，任由那夥騙子糊弄，還替他們結賬，是吧？”他把“下作”兩個字說得極輕，卻清晰無比。
    趙明誠尷尬地笑了笑，默認了：“嘿嘿，老夫失言，屬實不好開口。”
    小二左右看了看，見無人注意，也壓低了聲音，臉上卻帶著一種奇異的自豪感：“客官，您這話要是問別人，可能就得挨白眼了。但看您二位是明白人，小的也就跟您拉拉家常。您可千萬別被表象騙了！咱們張縣令，那是頂頂好的官！更是聰明絕頂的人物！那夥混子，現在笑得歡，自有他們哭都哭不出來的時候！”
    “哦？”趙明誠來了興趣，身體微微前傾，“何以見得？”
    小二說起這個，仿佛打開了話匣子：“您不知道吧？那醉仙樓，早先可不是什麽好地方，亂得很！後來被‘軍行’商號給整個盤下來了。這一盤下來，嘿，可真神了！整座高陽城都跟著幹淨了！原先那些烏煙瘴氣的暗賭場、逼良為娼的暗門子、賣假酒欺客的黑酒肆，幾乎一夜之間，全被收拾得服服帖帖，要麽關了張，要麽就被‘軍行’歸攏起來，立了新規矩。現如今，咱們老百姓都能本本分分做生意，踏踏實實過日子，夜裏都敢出門了！”
    趙明誠若有所思：“治理手段倒是雷厲風行。可這醉仙樓的‘會員製’，聽起來仍是奢靡之風，並非善政。”
    小二嘿嘿一笑，露出一種“您隻知其一不知其二”的表情：“對啊！張大人要的就是這個效果！他把這消遣享樂的門檻，抬得高高的，高到尋常老百姓根本想都不敢想！那些鄉紳、惡霸，他們的銀子、他們的心思，不就都被圈進那‘醉仙樓’裏了嘛！張大人的原話小的記不清，但大概意思就是，要把這些禍害都‘醉死’在裏麵，免得他們出去禍害街坊四鄰！”
    旁邊的年輕人聽得入神，忍不住插嘴追問：“可剛剛你不是說，醉仙樓是‘軍行’開的嗎？怎麽又成了張大人的主意了？”
    小二像是看傻子一樣看了年輕人一眼，笑道：“哎喲我的爺！您這話說的可外道了！這高陽城裏誰不知道，‘軍行’那就是張大人的產業！那醉仙樓，自然也是張大人的咯！”
    “皇甫軍行……是張經緯的……”趙明誠低聲重複了一句，眼中閃過一絲極其複雜的光芒，有震驚，有恍然，更有深深的思量。他之前雖有所猜測，但得到如此確切的市井證實，仍是心緒難平。一個縣令，竟能掌控如此龐大的商業力量，並用之於地方治理，這手段……聞所未聞！
    小二見他們不再問話，便笑道：“客官，您二位還有別的吩咐嗎？”
    趙明誠回過神來，從袖中摸出一粒小小的碎銀子，不動聲色地塞到小二手裏：“有勞小二哥解惑了。一點茶資，不成敬意。”
    小二捏著那粒實實在在的銀子，頓時眉開眼笑，態度更加殷勤：“哎喲！謝謝爺的賞！您太客氣了！小的這就去後廚，給您二位催催新沏的好茶來！” 說完，提著壺，腳步輕快地走了。
    雅座裏，趙明誠和年輕人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濃濃的驚異和探究之色。窗外市聲熙攘，而這座高陽小城，以及它那位年輕的縣令，在他們心中，變得愈發迷霧重重，卻也愈發引人入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