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9章 家犬與野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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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色下的高陽縣城,與白日的肅殺忙碌截然不同。雖已近亥時,但街上依舊燈火通明,人流如織。小販的吆喝聲、食客的談笑聲、酒館裏傳出的絲竹聲交織在一起,竟比白日還要熱鬧幾分。空氣中彌漫著各種小吃的香氣,勾人饞蟲。
    年輕人看著街邊刻漏顯示的時刻,又望了望摩肩接踵的人群,不禁皺起了眉頭,低聲道:“先生,您看,這都快亥時了,街上行人依舊絡繹不絕,夜市竟如此繁華?莫非……張經緯他竟敢私自解了宵禁?”
    趙明誠負手緩行,目光掃過這異乎尋常的夜市景象,語氣聽起來似乎並不意外,甚至帶著一絲淡淡的嘲諷:“邊陲小縣而已,天高皇帝遠,又不是京畿重鎮,關乎社稷安危。宵禁之製,時緊時鬆,也是常有的情況,不足為奇。”
    年輕人憂心忡忡,語氣急切起來:“可這一天之內,學生粗略算來,張經緯擅調兵馬、私設刑堂、如今又疑似枉顧律法,解除宵禁!違製之舉,一而再,再而三!此人品行如此不端,恣意妄為,先生您……您還要慎重考慮他的升遷碟文啊!”升碟:古代官員升遷的調令文書)
    趙明誠停下腳步,側頭看了年輕人一眼,那眼神平靜無波,卻讓年輕人瞬間感到一股壓力:“慎重考慮?這升遷的提議,是陛下金口玉言做出的決定。你的意思,是要老夫現在折返京師,回到宮裏,再去問問陛下:‘陛下,您是否要重新考慮一下您的決定?’”
    年輕人頓時冷汗涔涔,連忙躬身:“學生不敢!學生絕非此意!隻是……隻是離京之前,陛下不是私下囑咐,讓您……順便‘再看看’這張經緯的成色嗎?”
    趙明誠的目光重新投向熙攘的人群,聲音低沉了幾分:“‘再看看’?如何看?看他是否冰雪聰明?看他是否手段果決?看他是否能在邊陲之地打開局麵?還是看他在百姓口中,是否是個能帶來實惠的‘好官’?這些,今日你我看到的、聽到的,難道還不夠嗎?”
    年輕人遲疑了一下,最終還是咬牙道:“先生明鑒!方才學生在樓外等候時,曾與幾個本地百姓閑聊。他們……他們說起一樁舊聞。說張經緯在雲州時,本有一段良緣,甚至已育有子嗣。但為了攀附權貴,謀求仕途進階,他竟狠心拋妻棄子,轉頭就迎娶了北侯皇甫長水之女!而更令人不齒的是,他那位被拋棄的糟糠之妻,如今竟還屈辱地住在他府邸的後院之中!如此德行有虧、忘恩負義之人,豈能委以重任?”
    出乎年輕人的意料,趙明誠聽到這番“秘聞”,非但沒有震驚,反而發出了一陣低沉而意味深長的笑聲:“哈哈哈……你說他這個‘糟糠之妻’?此事,老夫知道。”
    年輕人徹底愣住了,脫口而出:“您知道?您……您怎麽會知道?”
    趙明誠的笑容漸漸收斂,眼神變得深邃起來,仿佛陷入了某種回憶。他緩緩道:“你還記得,我門下曾有一位姓魏的門客嗎?”
    年輕人蹙眉思索,猛地想了起來,臉上露出驚駭之色:“魏文傑?!那個……那個心學亂黨的首腦之一?可……可他不是早在十餘年前,就被朝廷下令,滿門抄斬了嗎?那時學生尚在幼年,卻也有所耳聞,說是……雞犬不留!”
    趙明誠點了點頭,聲音平靜得近乎冷酷:“是滿門抄斬。但當時,魏文傑尚有一個女兒,還在繈褓之中,嗷嗷待哺。”他頓了頓,繼續道,“這個女嬰,並未隨魏家一同赴死。這些年來,我派人教她識字、通曉禮儀、學習樂舞,將她培養得亭亭玉立,知書達理。”
    年輕人似乎意識到了什麽,呼吸變得急促起來:“先生……您是說,張經緯府上那位……”
    “沒錯,”趙明誠肯定了他的猜測,眼中閃過一絲銳利的光芒,“是我安排她去的。養兵千日,用兵一時。我苦心栽培她這麽多年,就是為了有朝一日,能將她作為一枚棋子,打入敵人內部,替我,替朝廷,徹底搗毀‘心學’這顆毒瘤!”
    年輕人隻覺得一股寒氣從脊背升起,聲音都有些發顫:“先生此舉……是何深意?難道……難道這張經緯,也與心學有染?”
    趙明誠目光幽深,緩緩道:“高熲護他,護得有些太嚴實了,幾乎密不透風。高熲的能力,你是知道的,他若想查,很少有查不清的事。他在雲州查了那麽久,對張經緯的過往卻幾乎查無所獲,幹淨得令人起疑。反而在江南,查獲了一個與心學牽連甚廣的富商巨賈。”
    年輕人立刻接道:“我知道是馬家的產業。”
    趙明誠頷首:“不錯。我懷疑,江南那個富商,多半也是心學首腦之一。而突然崛起的‘皇甫軍行’,其巨額資金來路不明,極有可能就是那富商秘密轉移、洗白資產的渠道!我令魏佳佳潛伏到軍行東家身邊,本是想找到他們與心學勾結的蛛絲馬跡……”
    他歎了口氣,語氣中帶著一絲難以置信和深深的疑慮:“可萬萬沒想到,這龐大軍行商號的真正主人,根本不是什麽皇甫家,而是這個看似毫無根基的張經緯!”
    年輕人倒吸一口涼氣:“所以,先生懷疑張經緯他……”
    趙明誠搖了搖頭,眼神複雜:“尚無確鑿證據,不敢肯定。眼下這一切,更多是源於老夫多年官海沉浮的一種直覺。高熲不久前在晉州,確實抓獲了一個龐大的心學團夥,誅殺了上百名核心黨羽,功勳卓著。我了解他心性,不會為了包庇張經緯而背叛我。在我的門人之中,高熲,一直是我最倚重的一個。”
    年輕人沉默了片刻,忽然抬起頭,眼神帶著一絲委屈和堅定,問道:“先生,那……那我呢?在學生心中,先生亦是……”
    趙明誠看了他一眼,那眼神似乎能洞穿人心,他輕輕拍了拍年輕人的肩膀,語氣緩和了些,卻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疏離:“你?你為官太久,大多時間居於京中,在民間行走、曆練的形跡終究是少了些,於這世事人心的險惡幽微之處,察驗、悟性還差了些火候。”
    年輕人急忙表忠心:“可學生自啟蒙以來,便一直追隨先生左右啊!”
    趙明誠笑了笑,那笑容裏有些許疲憊,也有些許看透世情的滄桑:“所以啊,這便是家犬與野狼的區別。家犬忠誠可靠,令人安心,卻難識荒野之險;野狼狡黠凶悍,能獨自搏殺,卻也可能反噬其主。各有其用,亦各有其弊。”
    年輕人聞言,立刻挺直腰板,鄭重道:“那學生也願一直做先生忠誠的家犬,永遠陪著先生!”
    趙明誠卻緩緩搖頭,目光望向遠處漆黑的夜空,聲音變得縹緲而沉重:“你的忠心,該向著朝廷,向著陛下,而不是向我這一個行將就木的老朽。我啊……快七十了。正如剛才張經緯那小子說的,到了我這個年紀,最該想的,是如何把明天,好好活下去。”
    夜市喧囂依舊,但在這對君臣之間,卻彌漫開一種難以言喻的沉重和涼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