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7章 給你講個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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縣令居所 。
晚膳並未如尋常官宦人家那般分桌而食,卻也刻意屏退了左右,隻在偏廳擺了一張小圓桌,幾樣精致卻不算奢靡的家常小菜,一壺溫好的黃酒。燈光柔和,映照著三人神色各異的臉。
皇甫靈見到劉延之,落落大方地行禮:“靈兒見過劉大人。”姿態端莊,盡顯侯門千金的教養。
劉延之溫和地回以微笑:“靈兒不必多禮。你父親近來軍務繁忙,此次並未有話讓我帶給你。你自幼便乖巧懂事,想必也不會因此記恨他吧?”他話語中帶著長輩的關切,也有一絲不易察覺的試探。
皇甫靈神色如常,微微頷首:“父親為國操勞,靈兒自然省得,豈會有記恨之心?劉大人言重了。”
劉延之笑道:“今日老夫厚顏叨擾,要勞煩你們夫婦費心招待了。”
皇甫靈應對得體:“大人這是哪裏的話。您是長輩,更是夫君的恩師。未能遠迎已是失禮,又怎會覺得叨擾?隻盼粗茶淡飯,莫要怠慢了大人。”
劉延之頗為讚許地點點頭,轉向張經緯:“經緯,你看看靈兒,不愧是大家閨秀,知書達理,言行得體。這方麵,你得多學著點。”
張經緯在一旁陪著笑臉,連連點頭:“是是是,老師教訓的是,應該的,應該的……” 他心裏卻打著鼓,不知老師這突如其來的家訪,所為何事。
席間,劉延之看似隨意地環顧了一下略顯空蕩的飯廳,忽然問道:“咦?經緯,老夫聽聞你家風氣開明,素來不分尊卑主仆,常一同用飯,今日怎的如此清淨?左右皆空,倒讓老夫有些不自在了。”
張經緯心裏咯噔一下,一時語塞。難道老師是想找女仆作陪?這念頭一出,他立刻在心裏狠狠扇了自己幾個嘴巴子——怎可如此揣度恩師?!
幸好皇甫靈及時接話,語氣自然:“回大人,並非特意安排。隻是夫君近來公務繁忙,用飯時辰不定,妾身便已帶著下人們先行用過了。以免餓著他們,也免得打擾大人與夫君敘話。”
劉延之恍然,笑了笑:“原來如此。老夫還以為,你們是為了我這老朽,特意壞了自家的規矩呢。”
張經緯連忙道:“老師這是哪兒的話!在學生心裏,您就跟自家長輩一樣,無需那些虛禮。老師若是覺得冷清,學生這就去叫些活潑的下人來湊湊熱鬧?”
劉延之擺擺手:“不必不必,老夫就隨口一問。用餐吧,看經緯這樣子,怕是早就餓壞了。”
張經緯確實腹中饑餓,但此刻更讓他坐立不安的是老師那深不可測的目光。他勉強吃了些東西,心中預感越發強烈。
果然,酒過三巡,菜過五味,劉延之放下筷子,用餐巾擦了擦嘴角,神色變得鄭重起來:“經緯,你可知為師今日為何執意要留宿你家,與你共用這頓家常便飯?”
張經緯放下碗筷,正襟危坐:“學生愚鈍,猜想……或許是老師想借此機會,提點學生一些為官為政的功課?”
劉延之緩緩搖頭,目光深邃地望著跳躍的燭火:“功課隨時可提點。今日,為師是想給你講個故事。”
張經緯心中一凜,恭敬道:“學生洗耳恭聽。”
劉延之的聲音低沉下來,仿佛帶著歲月的塵埃:“一個關於……我與‘心學’的故事。”
“心學”二字如同驚雷,瞬間炸響在張經緯耳邊!他臉色“唰”地一下變得慘白如紙,手中的筷子幾乎拿捏不住!
他猛地轉向皇甫靈,聲音都變了調,帶著前所未有的急迫:“靈妹!帶所有人下去!立刻!所有人!退到院外去!”“大勇!”他朝門外厲聲喊道,“你在門口守著!沒有我的命令,一隻蒼蠅也不準放進來!任何人膽敢靠近,格殺勿論!”
皇甫靈從未見過丈夫如此失態和緊張,不敢多問,立刻起身,帶著所有侍候的丫鬟仆役迅速退了出去。門外傳來王大勇沉穩的應諾和布置守衛的腳步聲。
頃刻間,偏廳內隻剩下師徒二人。燭火劈啪作響,映得張經緯額上的冷汗清晰可見。他幾乎要跪下去,聲音帶著驚恐和顫抖:“老師!您……您別嚇學生!您怎麽會……怎麽會和心學有關呢?那……那可是……”
劉延之的神色卻異常平靜,仿佛在訴說一件與己無關的往事:“莫要驚慌,坐下。你所知的‘心學’,不過是流於表麵、甚至被歪曲利用的枝蔓。它原本,是‘顯學’的一個重要分支。我的老師,也就是今日在城下與你提及的邴先生——邴守仁,集儒學之仁、法學之嚴、道學之自然,乃至墨家、兵家等諸多學派精華,融會貫通,創出的新學。”
張經緯勉強坐下,腦子亂成一團漿糊:“新?心?學生……學生不解。”
“邴師本是東海人,是我朝迄今為止,唯一一個真正的寒門進士,憑借絕世才華,官拜國子監祭酒,也就是如今趙相曾經的頂頭上司。他為官之年,做過江南道的禦史、中樞侍郎、禮部侍郎,位高權重,距離拜相,僅一步之遙。” 劉延之的語氣中充滿了對老師的敬仰。
“那……為何最終辭官歸隱了呢?” 張經緯不解。
劉延之的目光變得幽深:“因為,他做了一件……在當時看來,堪稱‘逆天’之舉!”
“逆天?”張經緯的心提了起來,“是……是抗旨嗎?”
“比抗旨,要惡劣百倍。”劉延之緩緩搖頭。
“難道……是謀反?”張經緯的聲音幾乎微不可聞。
劉延之看著他,一字一句道:“謀反忤逆,隻是對抗朝廷,悖逆人君。而他做的那件事,是直接挑戰了……籠罩於世人數千年之上的……‘天’!”
張經緯隻覺得一股寒氣從脊椎骨竄上來:“所以……到底是何事?”
劉延之沒有直接回答,反而問道:“我先問你,你孝敬父母,是因為你知道他們是你生理上的父母,所以按照聖賢教誨、倫常道理,覺得自己應該去孝順?還是發自本心,覺得父母生養之恩深重,自然而然地從良心深處覺得就該孝順他們?”
張經緯愣了一下,思索片刻答道:“自然是後者。知恩圖報,乃是發自內心。”
“那你這份孝順,是遵循了‘儒’家的禮法,還是遵從了你自己的‘心’?”劉延之追問,“換句話問,你覺得真正的孝,是需要從‘心’出發,還是僅僅從‘知’認知、知識)出發即可?”
張經緯陷入了更深的思考,半晌才猶豫道:“學生以為……‘知’是道理,‘心’是動力。二者相輔相成,缺一不可。既明其理,亦需發自真心,方為真孝。”
“善!”劉延之眼中閃過一絲讚許,“這便是邴師所倡之學的核心之一——‘知行合一’!不偏執於爭辯是‘心’先還是‘知’先,不在於非此即彼的采擇,而在於二者的融合統一!此融合之所在,便是‘心’!此學,故名‘心學’!”
張經緯仿佛被打開了一扇新的大門,但又更加困惑:“可……這博大精深的學問,與邴先生辭官有何關係?”
劉延之歎了口氣:“邴師門下,學生無數,英才輩出。其中有幾個人,你一定聽說過。你的父親,張廉;曾拜過太子少師的李載贄;以及……我。”
張經緯再次震驚:“老師您……和我父親,竟是同門?!”
“然而,樹大有枯枝。”劉延之語氣沉痛,“門人中,有人走了極端。其中一人,做了一件事……那便是創立了‘九君教’!”
“九君教!”張經緯失聲驚呼,“老師!那是邪教!”
劉延之麵露苦澀:“我知道。但我不得不告訴你,九君之首,‘貪狼’君,他……曾是我的同門學長。”
張經緯如遭雷擊,徹底陷入沉默,腦中飛速消化著這駭人聽聞的信息。父親、恩師、邪教首腦……竟出自同一學派?!
劉延之看著他,緩緩道:“現在,你可知道,邴師所創之學,其影響力有多麽巨大,又為何會引來朝廷的忌憚和打壓了嗎?學術本身並不會致命,但由學術所滋養的‘心性’和‘行動’,卻足以翻天覆地。”
“我爹……他也是‘顯學’一員……”張經緯喃喃道,忽然想到一個可怕的問題,“他……他是不是也開創了什麽……學派?”
劉延之目光複雜地看著他:“他……深度參與了當年的皇嗣之爭。你也知道,先帝膝下九位皇子先後夭折……坊間傳聞,或許……並非空穴來風。他太過激進了,激進到邴師不得不辭官歸隱,以避其鋒芒,也避免整個學派被牽連覆滅。”
“不可能!”張經緯猛地站起來,臉色煞白,“我爹……我爹他隻是一個四品官!他怎麽可能會有那麽大的力量!左右皇儲更迭?!”
“你太小看你父親了。”劉延之語氣沉重,“為官,他是個能吏幹臣;為士,他是個見解獨到的大儒。他秉持的理念,核心在於‘遺傳’與‘擇優’,主旨在於‘本性論’。”
“本性論?”張經緯疑惑。
“在你看來,或許是‘人之初,性本善’?”劉延之問。
張經緯下意識點頭。
“錯!”劉延之斷然否定,“在你父親看來,是‘人之初,性本惡’!優者則良,劣者則惡,平庸無奇亦是劣!故而需擇其優者育之,汰其劣者棄之。此乃他堅信的‘本性論’!他認為,唯有最優秀的血脈和心智,才配引領天下!”
張經緯踉蹌一步,扶住桌子才站穩:“我爹……他從未跟我提起過這些……”
“那是因為你的言行舉止,你所思所想,更偏向於邴師的‘心學’,無意中遵循了‘知行合一’、‘致良知’的路數。與你父親那套冷酷的‘擇優汰劣’本性論,格格不入。他或許覺得,說了你也不會懂,甚至會反對。”劉延之歎息道。
“老師!慎言!”張經緯感到一陣恐懼,這些言論太過大逆不道。
劉延之卻似乎豁出去了:“別忘了,李載贄與我關係匪淺!你的許多行為模式、處事風格,甚至那些看似離經叛道的‘奇巧淫技’,背後蘊含的‘格物致知’、‘實踐求真’的精神,和李載贄太像了……而這,正是邴師‘心學’的精髓所在!”
“老師!”張經緯的聲音帶著哀求,他感到自己正被卷入一個深不見底的漩渦。
劉延之目光灼灼地看著他:“今日跟你說了這麽多,是因為我覺得你長大了,羽翼漸豐,有能力獨當一麵了。遲早有一日,你也會被推上風口浪尖,無論是因為你父親的舊事,因為你自己的作為,還是因為你這說不清道不明的‘心學’背景。到那時,你必須有自己清晰的立場,要麽找到並堅守你自己的‘顯性’,要麽……真正深入你的內心,找到你那顆‘本心’,明白自己究竟要做什麽!”
張經緯心神劇震,喃喃道:“老師……我……”
劉延之語氣放緩,帶著一絲疲憊和期許:“就像我的老師邴守仁,他回到越州老家後,不開講壇,不開學堂,隻閉門謝客,終日沉思,隻為了一件事——‘頓悟成聖’。”
張經緯猛地抓住這句話,問出了一直以來的疑惑:“所以,邴先生當年做的‘逆天之事’,究竟是什麽?”
劉延之深吸一口氣,目光投向窗外漆黑的夜空,仿佛能穿透時空,回到那個驚世駭俗的時刻:“他……試圖為當時的皇帝‘開悟’!他要皇帝‘顯相’認清自我表象)、‘顯性’洞察自身本性)、‘顯心’明見自己本心)……念頭通達,知行合一,成為古今未有的‘聖王’!”
張經緯起初還沒完全反應過來:“這也沒……等等!”他猛地頓住,結合剛才關於皇嗣、關於父親“本性論”的談話,一個可怕的念頭如同閃電般劈中了他!“嘶——!”他倒吸一口涼氣,渾身冰涼,“這是……開悟?那豈不是要陛下認清自己可能並非‘天命所歸’?甚至……審視自己內心的善惡?這……這是要動搖皇權神授的根基!這是死……”
劉延之沉重地點了點頭:“這就是他做的逆天之事。他認為,唯有內心通透、本性良知的‘聖王’,才配統治天下,而非僅僅依靠血統和天命。”
張經緯聲音發顫:“那……那邴先生是不是也已經……”他以為邴守仁因此被處死了。
“不,”劉延之搖頭,“他還健在,一天還能吃三碗飯。所以他還未能‘成聖’,依舊是個苦苦求索的凡人。”
張經緯聽得目瞪口呆,隻覺得今晚聽到的每一件事都在衝擊他的認知極限,他忍不住喃喃道:“我滴個乖乖……一個比一個想法奇葩……這樣比起來,學生忽然覺得老師您……還挺正常的。”
劉延之聞言,不由莞爾,臉上露出一絲真正的笑意:“我的理念,在於‘育’。教化育人,潛移默化。用我這一生,去培養能真正理解並踐行‘大道’的人。而你,經緯,就是我認為目前最成功的‘成果’。”
張經緯有些不好意思:“老師的學生遍布天下,英才輩出,學生豈敢獨占‘成果’之名。”
劉延之卻肯定地看著他:“但能讓我看到‘知行合一’之希望,並有能力將其付諸實踐的,目前,隻有你一個。”
張經緯忽然想到一點,皺眉道:“可老師您這‘擇優而育’,細想起來,跟我那死鬼老爹的‘優勝劣汰’,似乎……有幾分相似之處啊?”
劉延之捋著胡須,坦然道:“畢竟是同門師兄弟,雖理念最終分道揚鑣,但最初的根源和對‘優秀’的追求,總還是有些相似的。隻是手段和目的,截然不同罷了。”
燭火搖曳,將師徒二人的身影投在牆上,拉得很長。這一夜的談話,如同在張經緯心中投入了一塊巨石,激起的波瀾,恐怕很久都無法平息。他仿佛看到了一張巨大的、錯綜複雜的網,將自己、父親、老師、乃至那位未曾謀麵的邴先生,都籠罩其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