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4章 經緯天地之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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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經緯快步走出公廨,一眼便看到孫藥郎正焦急地等在門口,他連忙迎上去:“幹娘!”
孫藥郎臉上帶著罕見的激動與希望,抓住張經緯的胳膊,聲音都有些發顫:“經緯!靈兒這回或許真的有救了!你…你竟請來了我的恩師!他老人家可是天朝杏林泰鬥,年輕時便以精湛醫術入選太醫院,一路做到院正之位,德高望重!先前‘活死人’案那般棘手,我數次修書懇請,他老人家都因宮中事務或年事已高未能前來。沒…沒想到,這次竟真被你請動了!”
張經緯聞言,心中頓時湧起狂喜:“哦?那真是太好了!天佑靈兒!恩師現在何處?我當親自拜謝!”
孫藥郎連忙道:“恩師方才已到了縣衙,聽聞你正在處理公務,便不讓我等通報,徑直先去醫藥局查看了。”
張經緯一聽,臉色微變,轉頭對身後的錢明略帶責備道:“錢明!京中上官駕到,為何不立刻報我?!”
錢明一臉委屈,趕忙解釋:“少爺息怒!是太醫他老人家特意吩咐的,說政務為重,切不可因他之故打擾縣令處理正事。我…我也不敢違拗啊……”
張經緯雖知道理如此,但心係妻子,仍是心急如焚,斥道:“你呀!若是因此誤了給夫人診治的大事,我非要了你的腦袋不可!”
錢明嚇得一縮脖子:“我真該死!我這就去醫藥局請太醫!”
“請什麽請!”張經緯一甩衣袖,“自然是我親自去拜會他老人家!”
話音未落,他已撩起官袍下擺,朝著醫藥局的方向快步疾行,近乎小跑起來。
剛到醫藥局門口,張經緯連忙停下腳步,深吸一口氣,迅速整理自己因奔跑而略顯淩亂的儀容。他扶正了頭上的烏紗帽,又將腰間跑歪了的玉帶重新係好,確保不失禮數,這才調整呼吸,邁著恭敬而又略顯急促的步伐走了進去。
前堂不見人影,他心下疑惑,又快步穿堂而過,來到後院。眼前的景象卻讓他一愣——隻見平日裏活潑甚至有些潑辣的九兒姑娘,此刻正老老實實地跪在院中供奉的“醫祖扁聖”像前,兩隻手還可憐巴巴地揪著自己的耳朵。
一位身著錦袍、氣度不凡、須發皆白的老者正端坐於院中石凳上,麵色沉靜,不怒自威。
老者並未看張經緯,而是繼續對著九兒問道:“你可知錯?”
九兒癟著嘴,滿臉不服卻又不敢頂撞,小聲道:“孫兒……孫兒不知道錯在哪兒,請祖父明示。”
錦衣老者聲音平穩,卻帶著不容置疑的權威:“方才你診治的那名病患,所患何疾?”
九兒回答:“尋常風寒罷了。”
老者又問:“那你又開了什麽方子?”
九兒將自己剛才開的幾味治療風寒的常見藥材說了一遍。
老者微微搖頭:“藥方本身,君臣佐使,看似無大錯。錯不在藥,而在醫者!你隻顧照本宣科,卻全然不顧患者此時此地之適宜!”他聲音漸沉,開始細數其過,“所謂藥者,乃治疾之物,需契合天時地利人和。北地春寒,常見風寒不假,但如今日頭灼熱,中天酷暑,你仍以辛溫發散的陽猛之藥為主。患者服下,本就口幹舌燥,再添內火,必定灼心燒肝,會本能地大量飲水以求緩解,此舉反而大大減輕了藥性,藥效十不存五!此乃有違天時!”
他頓了頓,繼續道:“北地晝夜溫差極大,夜間寒風本就凜冽刺骨。患者服了你這藥,體內燥熱,大量飲水,深夜腹中水寒與之相接,冷熱交攻,必定腹痛難忍,舊疾未去,又添新患!此乃有違地利!”
老者目光如電,看向九兒:“再者,方才那患者進來時,麵色蒼白,體虛無力,汗出如漿,已是氣虛之兆!你不見其本元已虧,仍以峻猛發汗的麻黃入藥,豈非是雪上加霜,虛其更虛?此乃有違人和!天時、地利、人和皆失,你這藥,雖不至於失效,但使患者飽受折磨乃失醫者本心。”
張經緯在一旁聽得是渾身一震,冷汗涔涔而下!他從未想過,區區一個風寒藥方,竟然能引申出如此深邃的醫理,關乎天時、地利、人和!這已遠超尋常治病救人的範疇,近乎於道了!
就在這時,錦衣老者似乎察覺到了他的存在,頭也未回,淡然問道:“何人在此?”
張經緯立刻收斂心神,快步上前,深深一揖:“下官高陽縣令張經緯,拜見大人!”
錦衣老者這才緩緩轉過頭,目光平靜地打量了他一眼,淡淡道:“老朽一介醫師,不興‘大人’之稱。換個稱謂吧。”
張經緯從善如流,態度愈發恭敬:“是,前輩。方才晚輩於一旁,聆聽前輩教誨高徒,實屬受益匪淺!晚輩從未想過,處方治病竟能如此博大精深,關聯天地人三才之道,這實乃醫道大乘之境,晚輩佩服之至!”
老者眼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訝異,似乎沒料到這個年輕縣令能聽懂並總結出這點。他微微頷首:“你便是趙相口中那個‘經緯天地之才’的張棋,張經緯?”
張經緯謙遜道:“晚輩正是張經緯。趙相愛護,過譽之詞,實不敢當。”
然而,老者話鋒突然一轉,語氣變得銳利起來:“趙相在陛下麵前將你誇得世間罕有,今日老夫一見,卻怕是盛名之下,其實難副,徒有虛表罷了!”
張經緯一愣,完全沒料到對方會突然發難,不解道:“晚輩愚鈍,不知前輩何出此言?”
老者抬手,指向還跪在地上的九兒,聲音陡然嚴厲:“你身為一縣之主,牧民之官,居然讓這樣一個學識淺薄、毛躁冒失的女娃娃,擔任一縣之醫官?掌管萬千百姓之健康生死?你是想讓高陽縣病禍不斷,民生凋敝嗎?!”
這話說得極重!九兒聽得委屈萬分,眼圈瞬間就紅了,淚水在眼眶裏打轉,卻死死咬著嘴唇不敢哭出聲。
張經緯聞言,先是一怔,隨即一股熱血湧上心頭。他深吸一口氣,非但沒有畏懼退縮,反而挺直了腰板,目光迎向老者銳利的視線,聲音清晰而堅定地反駁道:
“前輩此言,請恕晚輩不敢苟同!”
他抬手,同樣指向九兒,語氣卻充滿了維護:“九兒姑娘確實年輕,缺乏前輩這般豐富的閱曆與深厚的學養,臨床經驗或有不足,這一點,晚輩從不否認!但是!”
他話鋒一轉,聲音陡然提高,充滿了力量:“但是她對待每一位病患,無論貧富貴賤,皆能一視同仁,盡心竭力!富戶求診,她不曾阿諛;貧者叩門,她從未嫌棄!多少出入不便的孤寡老人、臥床不起的重症患者,是她,一個年輕女子,不避汙穢,不辭辛勞,親自登門診治!她在高陽就任醫官不足半年,所診治的病患無數!在她來之前,多少貧苦百姓無錢就醫,隻能在家中等死!而現在,他們等來的不是死亡,是希望!九兒,就是他們的希望!”
張經緯越說越激動,他踏前一步,目光灼灼,擲地有聲:“她每月官俸不過三貫六吊錢,卻常常自掏腰包為無力支付藥費的貧民墊付診金藥費,月末往往分文不剩!晚輩敢問前輩——如此懷有仁心、踐行仁術之人,為何不能當我高陽醫官?!如此勇敢、善良、給了無數人生機的女孩,又怎不配當我高陽醫官了?!”
一番話語,慷慨激昂,振聾發聵!不僅是在場的孫藥郎、錢明等人驚呆了,連那位錦衣老者也被這連珠炮似的反駁說得當場愣住,竟一時語塞。
老者凝視著張經緯那雙毫不退縮、充滿了真誠與堅定的眼睛,半晌,他才緩緩開口,語氣莫測:“年輕人,你好大的膽子。敢這樣跟老夫說話,你就不怕……老夫一怒之下,拒絕為你夫人診治?”
張經緯毫無懼色,坦然迎上他的目光,一字一句道:“若是因我立一個心懷百姓、仁術濟世的女孩子做醫官,前輩便心生不悅,甚至遷怒於我,拒絕施以援手……那晚輩以為,如此心胸狹隘、罔顧醫者父母心之人,其醫術縱然通天,其醫德卻未必能令我信服!我張經緯,也不願讓這樣的人,替我夫人看病!”
話音落下,整個醫藥局後院一片死寂,落針可聞。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空氣仿佛凝固了一般。孫藥郎急得直搓手,卻又不敢插話。
過了足足有幾分鍾,那令人窒息的壓力幾乎要達到頂點時,端坐著的錦衣老者忽然爆發出了一陣洪亮而暢快的大笑:
“哈哈哈……好!好!好一個張經緯!好一個‘為何’!好一個‘不願’!”
笑聲漸歇,老者撫掌讚歎,眼中充滿了激賞之色:“果然!果然啊!趙明誠那老家夥的眼光,還是如此毒辣!他確實沒有看錯人!是塊好材料!”
而此刻,剛剛還慷慨陳詞、氣勢十足的張經緯,在聽到老者大笑的瞬間,心裏那根緊繃的弦猛地一鬆,差點直接“宕機”——剛才他可是把當朝太醫院院正、杏林泰鬥給狠狠懟了一通啊!現在腿肚子好像有點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