軒轅甲這個人，我無法評判他的善惡。他仍保持著城令官的模樣，讓人不知道他的真實長相，事事防備就是他的鎧甲。
    蛛兒想殺他，牛掌櫃想殺他，張春山想殺他，即便是琴師白嵐與絲絲，亦曾動過殺心。想來他過往歲月，定是血債累累。
    我猜他是一個多變的人，他害你的時候是真的，幫你的時候也是真的。深諳“故事因於世，而備適於事”的道理。
    他將我喚至身側，將一袋沉甸甸的靈石塞入我手。旋即抬首望星，辨明方位，袍袖一振間身形已淩空而起！
    隻見空中寒芒疾閃一柄玄色短刀化作一道流光，裹挾著尖嘯破空而下！
    刀鋒所指，北鬥七星軌跡瞬息刻印於土石之上，星位剛成，外圍又陡然綻開一圈繁複如星圖的巨大陣紋！碎石塵土在刀氣激蕩中簌簌滾落。
    “嵌靈！” 他聲音自半空傳來。我依其指引疾步遊走，將十數塊靈石精準按入陣眼……
    “陣起！”
    隨著他一聲低喝，嵌入的靈石無聲消融，寶光如金線瞬間流淌連接！整座大陣轟然點亮，陣中的北鬥七星次第燃起一顆、兩顆、三顆……當第四顆星芒掙紮著亮起，卻又如風中之燭，倏忽黯淡，昏黃不定。
    軒轅甲眉峰一蹙，數道金符如電射出，沒入陣眼。靈石寶光暴漲數倍，幾乎燃盡一半。然而那第四顆星位，終究未能穩固光明，仍是一片灰暗。
    我心中暗自吃驚，這十數顆靈石顆顆上品，不知蘊含多少靈力，這是什麽法陣，隻點亮了三顆星，卻片刻之間便將這些靈石耗去了一半。
    軒轅甲自陣中飄然落下，眼底掠過一絲了然與疲憊，歎道
    “大概是張宗主使出滅世劫雷，已將這方圓百裏的天地靈氣，抽得點滴不剩了。”
    我將那手中輕飄飄的靈石袋遞還，內裏僅餘寥寥幾顆靈石。
    “你收著吧，”他並未接手，聲音平淡無波，“將來，交還牛帝便是。這本就是他的東西。”
    “那天，你……並未將他的靈石扔出去？” 我又是一驚。
    “我隻不過是誘他離開此地，昨日那場激戰，他若留在這兒隻是拖累。”軒轅甲一臉冷漠。
    昨日……那場激戰？我猛地僵住，我竟全忘了，腦海中一片混沌，隻有幾片染血的殘影一閃而過。
    軒轅甲不再理會我，徑直走到絲絲等人麵前，目光掃過眾人，聲音不高，“諸君，我不是一個好人，但若要活命，你們要聽我的。”
    琴師白嵐躺在稍遠處清理出的空地上，絲絲正將數枚色澤各異的丹丸送入他口中。他已能斷續出聲，但肢體僵硬如石。更可怖的是，那墨綠色的詭異毒紋，如同活物般已爬滿他全身，頸側、額角都蜿蜒著綠色的脈絡。
    熊可可呆呆立於絲絲身側，他在落龍城公審初啟時便酣然入夢，一覺醒來，整個落龍城都沒了。但他卻毫不在意，一雙眼睛裏隻有絲絲的絕世容顏。
    我走到他身邊悄悄地說“她比你大幾千歲，你得叫老祖。”
    “你懂啥，女大三抱金磚，女大三千列仙班……”熊可可的話未說完，便遇到了軒轅甲冰冷的目光。
    軒轅甲說“我搭了一個傳送法陣，我們可以逃走，但此地天地靈氣被耗光了，隻能傳三個人。”
    “我要殺了她，為張春山報仇。” 絲絲滿眼怒火。
    “好。”軒轅甲應得幹脆，毫無波瀾，“你又不是傻子，應該清楚，有些仇，你永遠報不了。”
    “那……我也留下！”熊可可胸膛一挺，聲音卻毫無底氣。
    “你能幹嗎？”軒轅甲冷冷地問。
    熊可可脖頸驟紅，低頭搓手，
    “絲絲……擋不住……此事，還得煩請國相……”琴師斷斷續續地說。
    “我也攔不住，那怪物本就是二隻萬年妖物相互吞噬而生，現又吸食了桃花和四名皇衛，修為遠超我們。”軒轅甲的目光，緩緩掃過眾人。
    那是一雙看透人性的眼睛，眼神冷漠，不帶半分溫度。在這雙眼睛裏，人生不需要那麽多感動和眼淚，需要的是清醒的頭腦和堅固的鎧甲。
    軒轅甲有的不僅是鎧甲，還有鋒利的刀劍。
    “唰……”
    寒光一閃，他手中短刀精準落下，琴師中毒的腿應聲齊根而斷。
    絲絲的劍尖瞬間刺到，卻被他手腕輕翻，輕易格開。
    “腿沒了尚可重生，”他聲音平靜無波，“命沒了，可就什麽都沒了。”
    絲絲劍勢一滯“你不是說，人界有人能解此毒？”
    “玄月宗高漫妮，行蹤飄忽，性情更是乖僻無常。即便尋到，她也未必肯出手。”軒轅甲淡淡道。
    “那你斬去白嵐的腿，就能救他？”絲絲的聲音帶著壓抑的怒火。
    “不能，”軒轅甲話音未落，刀光再閃，琴師另一條腿也離了軀體，“隻是看他不爽罷了。”
    絲絲的劍，再次揚起。
    “我能救他。”軒轅甲說著，掌心一翻，托出一枚瑩白溫潤、刻著“軒轅行璽”的小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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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嗬，”絲絲見非丹藥，語帶譏誚，“莫非四皇衛的奇毒認得你這官印，見了它便會嚇得自行逃遁不成？”
    軒轅甲指間撚動那枚白玉小印，目光深邃“若此物……是‘神玉’呢？”
    絲絲臉色驟變，失聲道“神玉？傳說中得之可褪盡凡胎、立地飛升的神玉？”
    “不，”軒轅甲搖頭，嘴角掠過一絲若有似無的弧度，“我若有那等神物，早已登臨九天。此乃百年前，我偶入一古修士洞府所得。彼處有人曾以此神玉飛升，我遍尋之下，僅拾得些許殘渣碎沫……便將其凝煉成了這方小印，本想為自己留的一線生機。”
    絲絲收了長劍，對著軒轅甲深深一揖。
    軒轅甲並未看她，隻將那枚白玉小印懸於半空。小印嗡鳴，驟然迸發出流轉不定的七彩霞光。他凝視著光華，聲音有些疲憊“遇到你們，當真是流年不利……短短兩日，竟毀去我三件神器。”
    “不是隻壞了一把斬魔刀麽？”絲絲話音未落——
    “哢嚓！”
    一聲輕脆裂響，懸空的白玉小印表麵瞬間爬滿蛛網般的裂痕，旋即無聲地崩解，化作一捧晶瑩如雪的光塵，紛紛揚揚灑落在琴師白嵐身上。白嵐身體劇震，如同遭受電擊。軒轅甲動作快如鬼魅，指間已夾著一張暗蘊金紋的符籙，閃電般拍封在他雙臂之上。
    “第二件……”絲絲隻覺得喉頭一緊，神器的價值她心知肚明，“無以回報”之類的廢話實在是難以啟齒。
    “咚！咚！咚——！”
    遠處籠罩著黑繭的落魂鍾驟然發出沉悶如雷、仿佛裂帛般的巨響，鍾體表麵黑氣劇烈翻湧。
    “落魂鍾也快鎮不住了？”絲絲不禁皺眉。
    軒轅甲麵色沉凝如水，語氣卻依舊穩定，“待我將白嵐體內之毒引出，他三日之內萬不可動用半分靈力，否則修為不保。”
    他並指如戟，閃電般點向白嵐心口。那覆蓋其身上的玉印光塵無風自起，在白嵐身體上方勾勒出一個與他本人一般無二、卻完全由光塵構成的半透明虛影！
    白嵐身體劇烈抽搐，絲絲縷縷粘稠如墨、散發著陰冷氣息的墨綠色毒霧，如同百川歸海，源源不斷地從他口鼻、毛孔甚至斷肢傷口處被強行抽離，絲絲縷縷匯入那光塵虛影之中。虛影的顏色，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被墨綠侵染。
    “這是什麽功法，竟能偷天換日，將蝕骨奇毒引入神玉塵屑之中！”絲絲瞳孔驟縮，聲音因震驚而微微發顫。
    “不過是幻術罷了，”軒轅甲麵色古井無波，雙掌倏然合攏——那團翻湧的墨綠毒影，竟被無形巨力瘋狂壓縮，嘶鳴尖嘯著凝成一枚指尖大小、幽光流轉的丹丸，沒入他掌心。
    “若無這點神玉殘塵為引，此毒亦難欺瞞。”他語聲平淡，額角卻悄然蒸騰起縷縷精純白氣，如霧靄升騰，顯是靈力耗損至巨。
    我心想那白玉小印不過方寸，而琴師白嵐身形高大。若非斷其雙腿，縱使將神玉碾作飛灰，怕也難覆其周身要害。這個道理，連我都能看出來，心思剔透如絲絲，豈會不明？
    絲絲倏然抬首，對著軒轅甲長施一禮，“我有一個秘密，對任何人都未提及，煩請國相……移步近前。” 背在身後的手，已悄然扣緊一道暗金流轉的困仙索。
    “既是秘密，我不聽也罷，” 軒轅甲腳步未動，隻側過半邊臉，目光掠過她那緊繃的肩線，“你不用綁我，我不會攔你報仇，但你想清楚……去擋那怪物，定是十死無生……
    他的話未說完。
    遠處的落魂鍾一聲雷鳴，瞬間炸成萬千裹挾黑氣的碎片，激射如雨。
    黑繭重又露出，繭殼寸寸皸裂，內裏迸射出萬丈光芒。
    大地震顫，晴天飛雪，萬物失色，一片黑白。
    無數剔透如琉璃的嫩芽頂出焦土，瘋狂滋長，數息之間便枝蔓伸展，葉片舒展，綻開億萬朵水晶雕琢般的奇花。大地一片花海，異香濃烈得令人窒息，不知從何處湧出遮天蔽日的幽藍蝶群， 無聲地穿梭於水晶花叢之間，翅上詭異的磷光閃煉……
    “難道這就是，冥界花……引魂蝶……？”軒轅甲縱是見多識廣，這般景象也是第一次見到。“快走，去法陣。”
    絲絲攬緊白嵐殘軀，熊可可一把將我扛上肩頭，眾人緊隨軒轅甲疾射向傳送法陣。
    此刻，傳送之門仍未打開，陣眼上的靈石卻已消耗殆盡。
    “這……究竟是什麽怪物？”熊可可呆呆地望著身後吞噬天地的瑰麗與死寂，“這般改天換地的威勢……便是渡劫飛升，也不過如此吧？”
    “飛仙？成魔？化鬼……”軒轅甲目光如鷹隼般掃視著遠處崩裂的空繭，那裏麵早就空無一物……
    他聲音沉入寒潭“若此真是招魂蝶……那破繭之物，恐非仙非魔……”
    “你呀……莫不是在尋我？”
    一聲女子嬌笑，似銀鈴裹著碎冰，毫無征兆地在耳邊響起！
    汗毛倒豎的瞬間——
    一個紅衣女子，出現在隻剩黑白的世界中，她仿佛自虛空中凝結，前一瞬還遠在花海盡頭，殘影未消，便出現在我們眼前，紅色長裙帶著刺骨的寒意，拂到了眾人鼻尖。
    她如霜雪般的手指輕輕一拂，好像拂去一粒微塵。
    整片水晶花海隨之起伏如潮，那座寄托著我們最後生機的傳送法陣，無聲潰散，湮滅在虛空之中。
    “蛛兒……”琴師白嵐強撐殘軀，聲音微弱“望你……念及舊情……放我等……一線生路……”
    我從未見過琴師求人，可那一刻琴師卻顯得無比卑微。
    “蛛兒？”紅衣女子微微偏首，赤瞳中流轉著琉璃般的冷光，唇邊綻開一抹孩童般純真的困惑“誰是蛛兒？”
    她纖足輕點，朵朵晶花便在她足下無聲盛放。
    她仰頭望向虛空中的月輪，腳下花海潮水般的起落。
    “不盡天地連海平……我與明月共潮生……”
    異香隨她吐納彌漫，幽藍蝶影在她周身凝成流動的光帶。
    “我來自冥界，名為……”
    “花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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