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4章 英魂永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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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暮雲四合的天穹像浸透墨汁的棉絮沉沉下壓,沈安若凝視著曹傑逾的屍身,喉間漸漸泛起鐵鏽腥氣。
    鎧甲尚有餘溫,曹傑逾的身體卻已僵硬如枯木——就在那一刻前,還能聽到他微弱的聲音,眼下已然扭曲了身形。
    沈安若突得抖動,不是悲慟,而是從骨髓深處滲出的寒顫。
    她的指甲生生掐著掌心,另一手緊攥著鎮西軍虎符,她無盡糾結、內心也無比矛盾,指甲與手心亦形成了強烈的對抗。
    片刻後,她的掌心已滲血,但,她又迫切想用這場痛來緩解自己的心傷。
    她手中的半枚虎符是從曹傑逾的鎧甲中掏出的,這也是上一刻才發生的事。
    可她掏出虎符時,明明還能感受到曹傑逾懷中的溫度,現下再去用手觸摸曹傑逾時,卻早已冰涼生硬。
    她不知這前後為何會有這般鮮明的變化,人之所以溫暖可親,全因這一人本就帶著溫度,如今這溫度不在了,上一刻也在隨著時間流逝被不斷取代。
    ——時間,果真是這世上最無情的存在。它可以殘酷到極致,也可以冰冷如深淵。
    緩緩起身的沈安若似已無力支撐身體,幾度踉蹌終在月華的攙扶下走出了營帳。
    帳外,三十萬鎮西軍相繼集結,正以沈安若為中心圍著偌大的圓。
    他們在等她發話,縱使可能會聽到不如人願的結果,他們還是想要得到一個答案。
    ——有時,答案並非是答案,更多得則是一份安慰。
    ——有了安慰才能明確往後的路,這路著實重要,也實在值得去期待。
    天,還是不見天日,那厚厚的陰霾再加上三十萬鎮西軍的強壓,似要將沈安若的身體撕裂。
    她無心無覺,靈魂散亂,僅憑著一副空空如也的身軀在風中淩亂。
    她口中沒有答案,哪怕是一句客套話或偽善的交代都沒有,她就那般冷漠地站著,似孤泉霜凍,似落葉飄落。
    直到皎月出,銀光如鮫綃般浮在雲翳間,堪堪漏出了半抹朦朧輪廓。
    這光不是潑墨的亮,倒像揉碎了的玉屑,混著夜霧在沈安若的身上洇開。
    樹影將月光篩成零落的銀鱗,攀上她垂落的袖口後,又淡得像宣紙上暈染的淚痕。
    她下意識望向彎彎的月,彎彎的月似也在望著她。
    這是她走出營帳後僅有的舉動,大概是因月色獨霸墨盤,致使她不得不去仰望。
    她實在太需要光,暖暖的光。
    可月涼徹骨,就仿佛衣縷上的銀輝也凝結成了霜花,隻要稍稍一碰便會簌簌剝落,刹那間就能露出那鏽跡斑斑的真相。
    此刻,她的心的確已鏽跡斑斑,卻也在陣陣寒意下有了些許知覺。
    ——她的確該去恨。隻因,曹傑逾就死在她眼前,她不殺伯仁,伯仁卻因她而死。
    正如,曹傑逾死前喃出的“陽謀無解,老夫必死也”一樣,如今的沈安若豈不也正麵臨著一場死局?
    ——就算她能暫時保下曹傑逾,也絕無法複活齊麟。無法複活齊麟,聖上就不會放過曹傑逾,曹傑逾一旦被押回景都皇城亦會被一眾朝臣逼死。
    ——可她又該如何去向三十萬鎮西軍將士交代?難道,要再三言明曹傑逾是自戕而死,與她毫無關係嗎?
    ——曹傑逾曾說過,自己已與眾將士商議過。她不知商議後的結果是不是要用一場死來了結所有,但,她卻能真切地感受到三十萬鎮西軍的恨意。
    是的,是對她的恨意。
    ——若她不來,曹傑逾應也不會死,雖帶兵投靠梵珞婭如同叛國,但曹傑逾卻能保下一條命。
    ——曹傑逾為何不走?又為何非要等她前來?這裏麵或許有落葉歸根的夙願,亦少不了曹傑逾的一份執念,而這執念怕也是想與昔日的自己告個別,就像曹傑逾說的那樣——鎮西軍和鎮北軍本就是一家人。
    事已至此,沈安若自知絕無回轉,但她必須梳理清楚整件事的來龍去脈,才好杜絕更大的惡果出現。
    “王妃,你已經在此站立許久了,鎮西軍的三十萬將士都還等著你發話呢...你必要振作呀...”
    這已是孤露第三十九次規勸,她沒想到沈安若會回應,事實上,六大女將也先後勸過沈安若多次,從白天勸到晚上,從七嘴八舌、極度憤怒勸到聲柔心累,但,沈安若始終都無動於衷、一動不動。
    現在,沈安若已將眸光瞥向了孤露,她仍有些恍惚,聲音卻異常平靜,“想辦法封鎖鎮西軍大營,不能讓任何消息泄露出去...這一點很重要,盡管我不知為何重要,但,我們必須要做到這一點。”
    孤露眸光微愣,同時愣住的還有月華,麵對沈安若突如其來的一語,她們感到既驚訝又可怖。
    驚訝的是,沈安若終於開口說話了;可怖的是,沈安若說出的第一句話居然是封鎖消息。
    不過,六大女將還是紛紛拱手,喃出了“得令”兩字。
    空空的營帳,空空的夜,空空的營帳中有著簡單的陳設,空空的夜月下則是那三十萬鎮西軍的不忿與屈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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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安若靜靜地坐著,就坐在那由幾根木頭搭成的床榻上,榻邊有銅鏡,銅鏡旁有水盆,水盆的九尺外是一張長桌,長桌上有一粗糙的?陶瓷水壺和一隻素白的碗。
    燭台在床榻的另一側,微微的光映射著沈安若那微微的影,微微的影中卻已無了齊麟的痕跡和氣息。
    她還不習慣這種孤寂感,與齊麟成婚以來,她習慣去追隨齊麟的身影,就算齊麟不在,房中也滿是齊麟的氣息。
    齊麟會在悄然間與她的倒影重疊,也會在不聲不響下從背後抱住她的腰身,這或許也是她不怕獨守空房的原因,隻因齊麟無處不在,也絕不會獨留她一人。
    如今,這習慣怕是要破碎了,一旦習慣成了不習慣也就意味著要有更多的擔當。
    可,想要有所擔當,又絕非一時一刻,就拿眼下來說吧,沈安若甚至都不敢再在曹傑逾的營帳中停留。
    此處是一新營帳,她躲在新營帳中也代表著想要躲避...
    就在某時某刻,她突然覺悟到原來這些年她始終都在踩著齊麟的影子走路。
    ——鎮北王妃所下軍令之所以擲地有聲、果敢堅毅,全因她仗著齊麟的餘威。
    ——鎮北王妃之所以會受萬民愛戴,不過是因她是顧英鳶的兒媳,齊麟的妻子。
    有時,男子娶妻很重要,男子可以是紈絝,也可以是不學無術的惡少,但,他隻要能娶到一位知書達禮、蕙質蘭心的妻子,那所有人又都會重新看好這男子的前景。
    可女子呢?哪位女子打一出生就是完美的?反倒隻要沾染一絲汙垢,就會被視為喪門星,使得眾人避之不及,使得名門大戶連連唾棄。
    沈安若終於明白自己錯得有多徹底,那些運籌帷幄的假象不過是借來的燭火,而今燭台傾覆,連影子都成了紮進眼球的冰碴。
    原來,她這些年所謂的從容,不過是篤定暗處總有人會替她兜住墜落的令旗。
    就連銅鏡中的自己都異常模糊,仿佛這世間壓根就不需要她這個人,所謂的鎮北王妃也從始至終都是個笑話!
    雲鬢間那支並蒂蓮步搖歪斜欲墜,正如她這些年活在鏡花水月中的假象。
    ——沒有所謂的鎮北王妃,她從頭到尾都隻是裹著華服的傀儡,連裙擺上金線繡的雀鳥都在血色裏褪成了灰雀,撲棱著殘翅永墜永夜...
    再去望向水盆中的自己,雖清晰了許多,卻擋不住麵容憔悴,連瞳孔都蒙著一層霧靄。
    ——這哪裏是叱吒北疆的鎮北王妃,分明是困在琥珀裏的蜉蝣,連振翅的勇氣都隨著齊麟葬在了遏摩國的黃土裏...
    ——她拚了命想去證明自己可以、自己能行、自己離了齊麟也能無所畏懼,可她連水盆中所映射的自己的影子都抓不住,又怎能去握住這滿域飄搖的西南局勢?
    她知道自己已失控;她也能感受到在她步入營帳前,六大女將朝她投來的異樣目光。
    或許,她現已成了最孤獨的人,因為有些事她不能說,有些真相她也絕不能講。
    難道,她要義正辭嚴地喝出:曹傑逾帳內的那具屍身根本就不是齊麟嗎?
    ——是的,她看出來了,她全都看出來了。
    ——那屍身所有的疤痕都偽造的很真實,就連胎記都無異。可當年齊麟在狼王寨負傷後,其背上的傷口卻是她一針一線縫合的,盡管那屍身的背上也仿造了她昔年的針法,可又怎能完全一致呢?
    ——在根本不可能完全一致下,又用盡全力去仿造,這隻能說明那屍身後背上的疤痕是有人照著齊麟的後背刻意為之,甚至,那屍身後背上的傷疤就是齊麟親手偽造的!
    即便是她記錯了,即便她已然忘記了當年水鏡庵那夜是如何為齊麟縫好傷口的,但,那屍身的肩頭也壓根就沒有她咬過的牙印!
    ——她曾狠狠地咬過齊麟的肩頭,且不止一次。有些牙痕可以淡去,而那排她曾在北戎先鋒軍大營中咬過的牙痕是絕不會淡去的。
    這就相當於什麽?
    這就相當於她明明知道齊麟沒有死,卻還要陪同眾人演戲。
    她也明明知道哭得最痛的,且最傷心的一定是真正在乎齊麟的人,卻還是要眼睜睜地看著她們各個悲絕成傷。
    她不敢講,她也怕極了,因為她根本不知道齊麟到底遇到了什麽事?也不知道齊麟是不是在謀劃著什麽?
    ——她既是齊麟的妻子,就絕沒有拆台的道理,萬一因自己之過,毀了自己丈夫的苦心布局,那她也絕得不到半分好處。
    ——在不知齊麟為何這般行事下,她還極有可能會斷送掉齊麟的性命。
    隻因,齊麟正在用身死做文章——都要用死來做籌碼了,那所賭之事又怎能是小事?
    除此之外,沈安若還有兩點想不通,這兩點也是至關重要的環節。
    ——其一,齊麟應也知道曹傑逾帳內的那具屍身是斷然騙不過她的,既騙不過她,又為何還要這般做?難不成,齊麟是在有意提醒她,自己還活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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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其二,曹傑逾雖有投靠遏摩國聖女梵珞婭之意,可他最終卻做出了留在鎮西軍大營的選擇。縱使曹傑逾已生二心,也終究未率領三十萬鎮西軍投奔梵珞婭,其罪就算再大,也不至於丟掉性命。那麽,齊麟為何會放任曹傑逾走向窮途末路呢?這其中到底還有多少不為人知的事?
    沈安若無力麵對眼下的困局,更不知如何去破、如何去走接下來的路。
    若,齊麟真死,她隻會有滿腔孤勇,亦有用不完的力氣,而,她要走的也隻有為夫報仇這一條路。
    可如今呢?
    她明知道齊麟未死,曹傑逾卻因齊麟之死已然自戕謝罪,剩下的路她又要如何去走?
    或許,她的直覺是對的,她命六大女將封鎖整個鎮西軍大營的消息也是極有必要的。
    ——齊麟選擇假死,應不止是想騙過曹傑逾,更意在騙過天下人。
    事實上,在沈安若意識到那具屍身隻是一個替身時,她就在不斷思量著對策和齊麟的意圖。
    在搞不清齊麟的意圖下,曹傑逾又突然拔出匕首自戕,她才有了後來的肝腸寸斷和沉痛不言。
    在後悔未能言明真相,致使曹傑逾自戕;又在如何都不能出賣自己丈夫,毀掉自己丈夫的謀劃下,她隻能陷入兩難之地,受盡著常人無法隱忍的鈍痛。
    但,她不能再讓曹傑逾受到一絲屈辱,也斷不會再讓曹傑逾留下千古罵名。
    所以,曹傑逾隻能是戰死,絕不能是自戕謝罪,這也是唯能救下曹傑逾之子曹輔盛的方法。
    ——她無法使曹傑逾複活,她卻能阻止悲劇再次發生。
    若能保下曹輔盛,並給予曹府榮耀,那曹傑逾泉下有知應也會感到寬慰。
    ——如果追溯這場事端的起因,當今聖上蕭文景也難逃其咎,即便蕭文景有被蒙蔽的可能,但,蕭文景留在鎮西軍大營中的眼線也必要殺幹殺淨。
    對,這就是沈安若為何會意識到要封鎖鎮西軍大營的原因,她隻要明確這一點,也就有了該去做的事。
    於是,她取下披風,一臉威嚴地走出了營帳。
    “月華何在?”
    月華小跑而至,雖一臉迷茫,卻還是當即拱手道:“屬下在。”
    “傳本妃令,集結三十萬鎮西軍,本妃有事要說。”
    “得令!”
    片刻後,鎮西軍大營中燃起片片篝火,三十萬鎮西軍雄姿萬丈,在陣陣呐喊聲中整齊排列。
    沈安若揚臂一揮,隻見那鎮西軍虎符已然舉至最高處,“將士們!吾乃鎮北王妃沈安若,亦是那四十三萬鎮北軍的主帥。不日後,本妃麾下的十萬鎮北軍將會與你們匯合,屆時,四十萬大軍隻有一個目標,那便是為鎮西軍主帥曹傑逾報仇!”
    一語落下,三十萬鎮西軍紛紛驚眸,他們不理解沈安若在說什麽,也絕想不明白沈安若要以何種方式為他們的主帥報仇。
    ——隻因,他們的主帥是因鎮北王之死才在無奈下選擇自戕謝罪的,這難道不是事實嗎?又何來的報仇一說?
    沈安若慢慢地環視著三十萬鎮西軍將士,她左右跨步,眼底逐漸凝結著淬火之刃,寒芒流轉間似有開天辟地之勢,就連空氣都臣服於那寸寸割裂的銳意。
    “將士們!你們的主帥曹傑逾是位真英雄!也是我大襄的股肱之臣!他不畏生死率領三十萬鎮西軍直搗遏摩國腹地,雖戰死沙場,卻英勇無畏,其名必會流傳千古,被大襄百姓歌頌!”
    “將士們,那些為大襄戰死的英魂必會在這月光下重鑄身骨,來世還是我大襄的好兒郎!”
    沈安若在說謊,且振振有詞地說著謊;三十萬鎮西軍也知道她在說謊,可偏偏她那聲聲有力、句句豪壯的聲喉又容不得任何人質疑。
    或許,每位將士都知曉戰死沙場乃是最高榮耀,所以,他們也沒再質疑沈安若的用意,隻是應聲呐喊著,“願隨曹公,魂歸沙場!願隨曹公,魂歸沙場!”
    沈安若猛然揮手,眾將士也隨之停下了呐喊,“抬曹公屍身,為其送行!”
    “得令!”
    烈焰如怒龍騰空,木架高聳,黑煙蔽日。
    曹傑逾忠骨同焚,齊麟之軀亦化飛灰,唯餘英魂嘯長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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