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6章 一曲定軍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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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德郡的城牆在暮色中如一道殘破的剪影,焦黑的磚石縫隙間滲著血鏽,風掠過時仿佛能聽見亡魂的低泣。蒼龍帝國的士兵們拖著刀槍,踏著染血的泥濘走入城中。他們贏了——至少旗杆上飄揚的蒼龍紋繡是這麽說的。可勝利的號角吹不散硝煙裏的腥氣,更填不滿將士們空洞的胸膛。
    趙兵奎立在城樓上,鐵甲下的手掌攥得發白。腳下是匍匐跪拜的百姓,遠處是士兵們麻木地搬運同袍屍骸的身影。有人用布條纏住斷臂,有人跪在牆角嘔出混著血絲的濁酒。他閉了閉眼,忽然想起出征前朝堂上那柄玉如意敲擊金階的脆響——“西南大捷,當以軍魂定國運!”如今捷報倒是能寫了,可軍魂呢?那些少年郎出征時眼裏跳動的火,早被屍山血海澆成了灰燼。
    “督師,按例該犒軍了。”副將捧來酒壇,粗陶壇口晃出一線濁黃。趙兵奎沒接,隻揮手讓各部前鋒將軍將酒肉分下去。篝火很快在殘破的街巷間竄起,可烤肉的焦香混著腐屍味,反倒讓幾個新兵扶著牆幹嘔。老兵們悶頭灌酒,喉結滾動得像在吞刀子。有人突然把陶碗砸在地上,碎渣濺進火堆裏劈啪作響:“王二狗那慫貨……說好打完仗要請老子逛窯子的!”
    一片死寂。火苗舔著沉默的影子,有人開始哼起小調,荒腔走板的調子裹著塞北的風沙味,漸漸匯成一片低沉的嗚咽。趙兵奎站在陰影裏,看火光明滅間那些年輕的麵孔——有個娃娃兵正在磨刀石上蹭短匕,刃口反光晃過他眼角的淚;還有個絡腮胡的百夫長把酒淋在染血的護心鏡上,鏡麵映出一輪血月。
    “將軍,要禁夜歌嗎?”親兵攥緊刀柄。趙兵奎搖頭,解下腰間玉塤。塤聲起時,滿街火光都顫了顫。那曲子沒有名目,隻是裹著雁門關的雪、飲馬川的冰,還有埋骨荒丘三十年老卒教他的,斷斷續續的悲愴。漸漸地,嗚咽聲低了,磨刀聲歇了,連野狗都蜷在廢墟裏豎起耳朵。
    塤聲驟停時,趙兵奎一腳踢翻了酒壇。琥珀色的液體在火光裏蜿蜒如蛇。“這酒,敬回不了家的弟兄!”他抓起長槍往地上一頓,槍尖沒入青石三寸,“明日埋鍋造飯時,每個營給我留三口空鍋——一口盛陣亡兄弟的遺物,一口盛德郡百姓送的糙米,最後那口……”他忽然笑了笑,扯下披風扔進火堆,“燒紅了,烙在申篤國的疆域圖上!”
    火光轟然竄起,照亮半麵城牆。不知誰先吼了聲“蒼龍不死”,接著是刀鞘撞地甲胄鏗鏘。趙兵奎轉身走下城樓,夜風卷著星火掠過他鐵甲上的裂痕。他知道,這些漢子眼裏的血絲終會化成燎原的火——畢竟真正的軍魂,從來不是靠凱歌喂出來的。
    篝火在吳賢指間轉動的酒碗裏跳著,琥珀色的酒液晃出細碎的光。他盯著碗底沉澱的渣滓,突然嗤笑一聲:“餘霜,你記不記得當年在天一書院,我們偷喝山長埋的桂花釀,可比這馬尿強多了。”
    餘霜正用匕首削著一塊焦黑的馬肉,刀刃突然頓住。他脖頸上那道新愈的箭疤在火光下泛著暗紅,“那時候你滿嘴‘山河皆在硯台中’,如今……”他甩手將匕首插進泥地,刀柄上纏的褪色紅綢被夜風掀起一角,“山河倒是踏遍了,隻是每寸土都滲著人油。”
    兩人同時沉默。遠處傳來傷兵的呻吟,像鈍刀劃開夜色。吳賢猛地仰頭灌盡殘酒,瓷碗“當啷”砸在盾牌上。他喉嚨裏滾出幾個零星的音,起初像是嗚咽,漸漸拚湊成調子。餘霜瞳孔倏地收縮——那是天一書院晨課時,滿山青鬆伴著誦讀聲沙沙搖晃的《踏山河》。
    “狼煙焚盡舊城郭——”餘霜啞著嗓子接上第二句時,吳賢已經撿起兩支斷箭敲擊盾牌。鐵器相撞的脆響驚飛了棲在殘簷上的夜梟,幾個蹲在火堆旁的老兵突然挺直了脊梁。
    越來越多的聲音從陰影裏浮出來。有人解下箭囊拍打生牛皮,有人扯開衣襟露出結痂的胸膛擊節。當唱到“鐵甲葬我骨,春草覆山河”時,拄著拐杖的獨眼火頭軍竟用燒焦的柴棍挑起一柄銅勺,叮叮當當敲起了行軍的碟碗調。
    歌聲卷過廢墟時,奇跡般地裹走了腐臭味。一個滿臉血痂的娃娃兵把頭盔倒扣在地上當鼓敲,突然咧嘴笑了——這是他攻破德郡後第一次笑。餘霜瞥見吳賢通紅的眼角,想起三日前替他擋箭的那個瘦小斥候,喉頭一哽,音調陡然拔高:“來年新雪埋戰戟——”
    “猶聞故人踏歌來!”整條街的嘶吼震得火星四濺。趙兵奎站在巷口陰影裏,掌心摩挲著玉塤。他看見有個百夫長把酒潑在陣亡兄弟的刀鞘上,跟著節奏用額頭撞擊刀柄;更遠處,幾個縮在牆根的德郡老農竟也含糊地跟著哼唱,盡管他們根本不懂蒼龍帝國的官話。
    餘霜的匕首不知何時換成了胡琴。琴筒蒙的是陣亡戰馬的皮,馬尾弦一抖,破空聲裏混著塞外的風。吳賢索性踩上傾倒的糧車,斷箭敲得盾牌火星亂迸。當最後一句“且將碧血繪星鬥”炸開時,夜空真的劃過一道流火,不知是隕星還是未熄的烽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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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趙兵奎轉身離去,玉塤悄悄塞回暗囊。城牆下,野狗們對月長嗥,竟像在和拍子
    。
    曲罷
    趙兵奎的喝彩聲炸開時,整條街的火光都跳了三跳。他拎著半壇殘酒大步踏入人群,鐵靴踩碎滿地月光,驚得幾個蹲坐的士卒慌忙要跪。“跪什麽!”他一腳踢翻空酒壇,鏘啷抽出佩劍猛擊盾牌,“都給我挺直脊梁骨——聽聽這天殺的世道!聽聽你們自己胸膛裏跳動的火!”
    劍鋒劃過盾麵的刺響壓住了風聲。吳賢的斷箭還懸在半空,餘霜的胡琴弓弦上凝著一滴將墜未墜的鬆脂。趙兵奎突然把酒壇砸向城牆,陶片混著酒液在青磚上綻開血似的花:“這詞裏說‘碧血繪星鬥’?放他娘的屁!”他劍尖直指夜空,銀河在他刃上碎成千萬點寒芒,“哪顆星星配得上你們的血?要繪就繪在申篤國的皇旗上!要燒就燒穿他們祖廟的梁!”
    人群裏爆出野獸般的低吼。有個獨臂士兵突然扯開衣甲,露出心口那道蜈蚣似的疤:“督師!我弟弟的骨灰還撒在飲馬川!”
    “那就去飲馬川刨了他們的龍脈!”趙兵奎的劍插進篝火堆,挑起的火星如金蛇狂舞,“蒼龍兒郎的命不是用來填溝壑的——是箭,就釘進仇敵的眼窩!是火,就燒穿九重天!”
    他突然抓起火堆裏燒紅的木炭,赤手握得青煙直冒。焦糊味彌漫開來時,將士們的瞳孔都被灼成了血紅色。“傳令!”趙兵奎攤開血肉模糊的掌心,任夜風卷走飛灰,“明日拔營前,每個營給我捧三捧土——一捧埋戰死弟兄的指甲,一捧摻德郡百姓的灶灰,最後一捧……”他猛地攥拳,炭渣混著血水滴進火堆,炸起一片幽藍鬼火,“等踏破申篤國都時,撒在他們金鑾殿的台階上!”
    “蒼龍!蒼龍!蒼龍!”嘶吼聲震得城垛簌簌落土。餘霜的胡琴不知何時又響起來了,這次拉的是《破陣子》,琴弦割破指尖染紅馬尾。吳賢奪過酒壇仰頭狂飲,琥珀色的酒液順著下巴淌進鎖子甲,在火光下像熔化的鐵水。
    趙兵奎卻在這時退到陰影裏。他摩挲著腰間玉塤,看那些發瘋般捶打盾牌的士兵——有個娃娃兵正把《踏山河》的歌詞刻在箭杆上;更遠處,幾個火頭軍把陣亡兄弟的腰牌串成風鈴,掛在殘破的旗杆上叮當作響。
    親兵捧著密函匆匆趕來時,正聽見督師低笑:“聽見了嗎?這他媽才是軍魂。”他撕開火漆封印的手指穩如鐵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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