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8章 府衙暖閣藏機鋒,少年首輔較鋒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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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與此同時,邵明府衙前的石獅子旁,吳天翊已翻身下馬。玄袍上的雪沫被他隨手撣去,露出腰間那枚刻著 “燕” 字的玉帶 —— 這是燕藩世子的信物,在京畿之地雖不張揚,卻足以讓官場上人不敢輕慢。
    趙一牽過馬匹遞給府衙外的兵卒,低聲道:“小王爺,徐閣老在二堂候著,身邊隻帶了個老仆。”
    吳天翊 “嗯” 了一聲,目光掃過那座朱漆大門,邵明府衙雖不及順天府衙氣派,卻也透著一股地方最高行政機構的威嚴,門前的大鼓蒙著厚厚的灰塵,想來平日少有百姓敢來鳴冤 —— 張承宗在邵明經營多年,這府衙怕是早已成了他的私地。
    可徐階為何會在西街自己和那紈絝起衝突的時候出現?
    吳天翊指尖微動,心頭疑竇叢生。徐階是當朝內閣首輔,向來深居簡出,即便出京巡查,也該前呼後擁,儀仗森嚴,怎會悄無聲息地出現在那般混亂的街頭?
    還偏偏是自己剛教訓完張怙、與張承宗正麵對峙的節骨眼?
    西街本就是市井之地,那日張怙帶著惡奴圍堵農婦,街頭亂成一鍋粥,尋常官員避之不及,他一個首輔大臣,怎會恰好路過?
    若說是巧合,未免也太巧了些;可若說是刻意為之…… 他又是如何得知自己會在那時出現在西街?
    更讓他費解的是,徐階當時隻淡淡說了句 “世子年少氣盛,張大人也該管管令郎”,既沒偏袒張承宗,也沒苛責自己,那副雲淡風輕的模樣,倒像是專程來 “打圓場” 的!
    吳天翊眉峰擰得更緊,外公趙常說過,徐階心思深沉,從不做無用之事!
    他在西街的出現,絕非偶然,可這老頭到底想做什麽?是想試探自己的底細?還是另有所圖?
    正思忖間,就見一名年約四十許的官員快步走來,他身著石青色繡獬豸補子的正三品官袍,腰間係著素銀帶,雖麵帶笑意,眼角的細紋裏卻藏著幾分官場曆練出的精明。
    頷下留著三縷短須,梳理得整整齊齊,隻是鬢角已有些許霜白,顯露出幾分操勞之色。
    “吳世子親臨,下官有失遠迎,恕罪恕罪!” 他老遠便拱手作揖,笑容堆得恰到好處,嘴裏說著客套話,眼神卻飛快地掃過吳天翊的玄袍與腰間玉帶,帶著幾分小心翼翼的打量,“世子爺年少英武,果然名不虛傳,北境鐵軍的風采,今日算是開了眼了!”
    這幾句恭維話說得滴水不漏,卻全是些無關痛癢的場麵話。
    吳天翊神色未動,隻淡淡瞥了他一眼 —— 看這官服品級與作派,想必就是邵明府尹了。
    府尹見狀,也不敢再多寒暄,連忙將手往府衙內一比,聲音壓得低了些,帶著幾分刻意的親近:“徐閣老在內堂等候,特意吩咐了,世子爺無需通傳,直接入內便是。請 ——”
    身後的兩名衙役也連忙躬身,垂首侍立在旁,連大氣都不敢喘,顯然這位府尹對吳天翊的態度,早已暗中給他們定了調。
    此時吳天翊也拱手一禮:“大人客氣了!”
    隨即就跟著邵明府尹周硯大步走了進去,周硯一路側著身引路,嘴裏不住地說著府衙的布置,眼角卻總不自覺瞟向吳天翊臂上的傷 —— 那滲血的布條在玄袍映襯下格外紮眼,讓他暗自揣測這位世子爺到底在西街動了多少手。
    而趙一則落後半步,雙手按在腰間佩刀上,目光如鷹隼般掃過廊下的每一處陰影。府衙內的回廊曲折,兩側廂房門窗緊閉,隱約能聽見裏麵傳來翻動卷宗的沙沙聲,卻瞧不見半個人影。
    轉過月亮門,周硯抬手示意:“世子爺,內堂到了!”
    吳天翊抬眼望去,隻見一扇朱漆門虛掩著,門縫裏透出暖黃的燭火,隱約能看見一道端坐的身影。
    他深吸一口氣,對周硯略一點頭,推門而入 —— 不管徐階的葫蘆裏賣的什麽藥,今日這場對峙,終究是躲不過的。
    內堂裏炭火正旺,暖意烘得人肌膚發燥,吳天翊一進門,便見正座上跪坐著一位老者:須發皆白,身著素色錦袍,領口袖口磨得泛白,卻依舊挺直腰背,宛如一株經霜的古鬆,此人正是當朝內閣首輔徐階。
    徐階並未因他進門而起身,隻抬眼淡淡瞥了他一下,那雙渾濁卻銳利的眼睛裏沒什麽情緒,仿佛隻是看一個尋常訪客。
    他指尖捏著茶盞,杯沿氤氳的熱氣模糊了他的麵容,更添了幾分沉凝如淵的氣場。
    吳天翊見狀,也不客套,他緩緩走到徐階麵前,隔著一張矮幾站定,隻微微拱手行了一禮,既不失禮數,也沒因對方的首輔身份而過分謙卑。
    隨即轉身,在旁邊的案幾前自行跪坐下來,動作利落,帶著北境軍人特有的幹脆。
    兩人隔著三尺距離,誰都沒有先開口,徐階依舊垂著眼簾,慢條斯理地用茶筅攪動著茶湯,青瓷碗沿碰撞的輕響在寂靜的內堂裏格外清晰。
    吳天翊則端起麵前的茶盞,淺啜一口,目光落在碗中漂浮的茶葉上,仿佛對周遭的一切都漠不關心。
    空氣裏彌漫著尷尬的凝滯感,連炭火劈啪的聲響都像是被這沉默壓得低了幾分。
    站在門邊的邵明府尹周硯額角滲出細汗,左手攥著右手,右手又絞著官袍下擺,隻覺得這兩位大人物的沉默比衙役們的板子還讓人難熬。
    他既不敢插嘴打破僵局,又怕自己杵在這裏礙眼,隻能偷偷抬眼瞟了瞟徐階,又飛快瞥了瞥吳天翊,心裏把能想到的客套話都過了一遍,卻沒一個敢說出口 —— 這兩位一個是權傾朝野的內閣首輔,一個是手握重兵的藩王世子,哪輪得到他一個地方府尹來圓場?
    “那個……” 周硯終於忍不住,幹咽了口唾沫,聲音細若蚊蚋,“閣老,世子爺,要不要換壺新茶?這茶怕是涼了……”
    徐階沒理他,吳天翊也沒應聲,周硯訕訕地閉了嘴,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
    他現在算是明白了,這兩位哪是來喝茶的?分明是在比誰的氣場更沉、誰的耐心更足 —— 而他,就是夾在中間最難受的那根扁擔。
    又過了約莫半盞茶的功夫,徐階才緩緩放下茶筅,抬眼看向吳天翊,語氣平淡得像在說天氣:“張大人雖有過錯,終究是朝廷三品侍郎!他那兒子縱是頑劣,也罪不至死。”
    “你若肯鬆鬆手,放張家父子一條生路,老夫可為你向陛下、太後進言,保你嫂嫂的案子在刑部能走得順暢些。” 徐階的指尖在茶案上輕輕點了點,語氣依舊平淡,卻添了幾分耐人尋味的深意,“而且你們燕藩在朝堂上的處境,也能更從容些 —— 那些盯著北境兵權的眼睛,老夫總能幫你們擋一擋。”
    這話比先前更露骨,不僅扯上了太後,還點破了燕藩在朝堂上的隱憂。
    北境兵權素來是皇帝心頭的刺,朝臣們明裏暗裏的算計從不停歇,徐階這話,無異於開出了一張 “朝堂庇護” 的空頭支票!
    吳天翊握著茶盞的手指微微一頓,抬眼時眼底已凝起一層薄冰:“閣老這話,是在與我談條件?”
    徐階沒直接回答,隻端起茶盞淺啜一口,茶沫沾在花白的胡須上,倒添了幾分煙火氣:“老夫隻是不想看到邵明城再生血光!張侍郎在朝多年,門生故吏遍布,真要逼急了,於你於燕藩,都沒好處!”
    吳天翊忽然低笑一聲,笑聲裏帶著北境風雪的寒意:“閣老可知,西街那對爺孫,若不是天翊恰巧路過,此刻已是張家父子刀下的冤魂?張承宗縱容兒子強搶民女,草菅人命,這等敗類,也配談‘生路’?”
    他將茶盞輕輕往案幾上一放,青瓷與木案相觸,發出一聲清越的脆響,卻似帶著千鈞之力。
    “閣老所言,天翊銘感五內!” 他垂眸看著杯中浮沉的茶葉,語氣平靜得像一汪深潭,“隻是嫂嫂身上的‘罪’,不過是某些人憑空捏造的莫須有,皇上聖明,太後睿智,終會辨明是非曲直,給燕藩一個清白公道!”
    “至於燕藩的立足之地,是北境將士用血肉在冰原上踏出來的,不是靠誰網開一麵換來的!”
    抬眼時,他眼底已沒了方才的疏離,卻多了幾分藏在溫潤下的鋒芒:“閣老,可知燕藩萬萬將士埋骨北境,寒刃飲血,他們圖的是什麽?”
    吳天翊的聲音陡然低了幾分,帶著北境風雪的凜冽,眼底翻湧著未說盡的悲愴,“‘醉臥沙場君莫笑,古來征戰幾人回’—— 他們明知此去九死一生,卻仍願馬革裹屍,為的是什麽?”
    吳天翊頓了頓,目光掃過窗外漫天飛雪,仿佛穿透了重重屋宇,望見了北境冰原上的烽煙:“他們是為了保家衛國,保護他們身後這些千千萬萬的百姓!”
    “張承宗父子的所作所為,邵明城的百姓看在眼裏,天地鬼神也看在眼裏!若為一時便利便縱了這等惡徒,便是對西街冤魂的褻瀆,也是對燕藩十萬鐵騎的羞辱 —— 天翊縱是萬死,也擔不起這個‘放縱’的罪名!”
    他微微欠身,算是行了半禮,語氣依舊溫和,卻字字帶著不容置喙的決絕:“倒是要多謝閣老為燕藩著想,隻是這路,燕藩男兒得自己走!這公道,也得自己討!閣老的好意,天翊心領了!”
    一番話不卑不亢,既謝了徐階的 “美意”,又明明白白劃清了底線 —— 婉轉的措辭裏,藏著北境男兒寧折不彎的骨血,比疾言厲色的斥責更讓人心頭發沉!
    徐階撚著胡須的手頓了頓,看著眼前這少年:明明是帶刺的年紀,偏生說話滴水不漏,溫和的語氣裏裹著刀光,竟讓他這浸淫官場數十年的老狐狸,一時找不出話來反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