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2章 朱門迎玉輦,素袂對宮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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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半個月時光倏忽而過,邵明城的風雪漸漸歇了,簷角的冰棱融成細水流淌,日子看似歸於平靜。
    唯有刑部大牢深處,日夜回蕩著張承宗受刑時的哀嚎,像一根無形的刺,紮在每個知曉內情的人心上。
    朝堂上波瀾不驚,各方勢力都按兵不動,仿佛在醞釀著一場更大的風暴!
    這日午後,內閣首輔徐階的府邸卻打破了這份沉寂,朱漆大門外,兩列身著青衫的仆役垂手侍立,府內的回廊下,徐階正帶著幾名門生等候,青灰色的官袍在春日暖陽下泛著溫潤的光澤。
    廊下另一側,徐階的孫女徐瑤穿著月白襦裙,正與楚端夢低聲說著話 —— 楚端夢一身素雅的湖藍色衣裙,鬢邊僅簪著一支玉簪,懷中抱著熟睡的小博文,看似與尋常女眷無異。
    可她垂眸聽徐瑤說話時,肩背挺得筆直,即便隻是靜靜站著,也自有一股不卑不亢的氣度。
    那雙看向庭院的眼睛,雖帶著幾分初入陌生府邸的審慎,卻不見半分怯意,反倒像藏著一片深湖,平靜之下暗流湧動。
    偶爾抬眼時,眉峰微揚的弧度裏,竟透出幾分不經意的威儀,仿佛早已習慣了審視周遭。
    她刻意收斂著鋒芒,可往廊下一站,便與其他垂首斂目的女眷顯出不同 —— 不是刻意的張揚,而是骨子裏浸透出的沉穩與決斷,像一柄入鞘的劍,即便裹著素布,也難掩其曾劈開風雨的淩厲。
    便是抱著嬰孩的姿態,也帶著一種不容驚擾的氣場,讓身旁的徐瑤都不自覺地放輕了語調。
    此時女眷們垂手而立,與廊下的文官形成兩道分明的隊列,靜候著長公主的駕臨。
    “閣老,長公主儀仗已過街口了。” 管家輕聲稟報。
    徐階微微頷首,理了理袍袖,目光望向巷口。
    片刻後,一隊儀仗緩緩而來 —— 明黃色的旌旗在風中舒展,繡著 “昭華” 二字的幡旗格外醒目,八名錦衣衛士腰懸長刀,步伐整齊地護著一頂鎏金轎廂,轎簾上繡著纏枝蓮紋,隨著轎身晃動,金線在陽光下流轉生輝。
    “長公主殿下駕臨,老臣有失遠迎。” 徐階上前一步,依禮躬身行禮,身後的門生及女眷也齊齊躬身。
    昭華長公主抬手虛扶,聲音清冽如泉:“徐閣老不必多禮!本宮今日前來,不過是私訪,不必拘禮!”
    她目光掃過徐階身後的庭院,青石板路兩側的玉蘭開得正好,潔白的花瓣落了一地,“聽聞閣老府中雪梅盛放,特來賞玩,順便…… 問問張承宗案的進展。”
    這話看似隨意,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儀!
    徐階心中了然,這位長公主雖久居深宮,卻向來關注朝堂動向,今日到訪,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他側身引路,笑道:“殿下肯賞光,是老臣的榮幸!案牘之事冗雜,不如先賞過雪梅,老臣再向殿下細稟?”
    昭華長公主微微頷首,邁步踏入府中,陽光透過玉蘭樹的枝椏落在她身上,朱紅宮裝與潔白花瓣相映,竟生出幾分驚心動魄的美。
    隻是那雙看向庭院的眼睛裏,卻藏著一絲難以捉摸的深意 —— 這場看似尋常的賞花之行,或許將成為攪動邵明城風雲的又一顆石子。
    當長公主經過女眷隊列時,目光忽然在人群中一頓,隻見楚端夢身形高挑,一手輕牽著手牽小童的小博文,雖著素衣卻難掩卓然氣質,姿態沉靜如鬆。
    昭華長公主眉頭微蹙,似是沒想到徐府竟有這等氣度不凡的女眷,突然想到什麽,隨即嘴角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淺笑,未發一語,暗自沉吟片刻,便仰起頭,踩著石階走進正廳。
    廳內早已備好煮茶的器具,銅爐上的水壺正咕嘟作響,茶香嫋嫋散開。
    徐階與徐夫人依禮相迎,徐夫人上前攙扶長公主落座主位,親手執壺分茶,動作恭謹卻不失世家主母的體麵。
    徐階陪坐一旁,談及園中風物,話語間皆是閑談,卻句句透著分寸,不敢有半分逾矩。
    茶過三巡,昭華長公主指尖輕撫著青瓷茶盞邊緣,忽然話鋒一轉,目光似有若無地掃過屏風後:“聽聞燕藩先世子妃也在府中?本宮久聞楚氏巾幗不讓須眉,當年隨燕藩世子鎮守北境,頗得軍心,倒是想見識一二。”
    徐階心頭微震 —— 長公主突然點名,再加上剛進門時那蹙眉沉吟的表情,顯然是方才在廊下已認出楚端夢。
    他心中暗自思忖:長公主此舉絕非單純 “見識”,怕是受人攛掇而來。
    這位長公主素來久居深宮,從不摻和朝堂紛爭與外藩事務,甚至連吳天翊和楚端夢都不認識,可偏偏在吳天翊將楚端夢托付到府中後,她便立刻登門,這也太過蹊蹺,可以肯定這,絕非她個人本意。
    究竟是為了什麽?又是受何人攛掇?是太後的意旨,還是其他人的謀劃?
    不過此時徐階並沒有太多時間思考,他趕忙上前拱手一禮,語氣恭敬卻不失穩重:“殿下有所不知,楚氏母子暫居寒舍,是因燕藩世子吳天翊聽聞老夫這裏常有鴻儒講學,吳世子想讓他小侄兒感受些文墨熏陶,故托老臣代為照拂。”
    “先世子妃深居簡出,恐難擔殿下‘巾幗’之譽,若有怠慢之處,還望殿下海涵!”
    他刻意強調 “托老臣照拂”,既點明楚端夢的處境,又暗示她與徐家的關聯,暗中築起一道無形的屏障。
    昭華長公主聞言,嘴角勾起一抹輕慢的弧度,眼底掠過一絲不加掩飾的譏誚。
    她抬眼掃過廳內陳設,語氣帶著幾分居高臨下的淡漠:“哦?鴻儒講學?燕藩地處北境,素來隻知彎弓射雕,原來也想讓孩童沾染些經史子集的雅韻,浸潤些格物致知的精微?”
    這話看似提及 “雅韻”“精微”,實則字字裹著傲慢 —— 仿佛北境子弟親近文脈,本身就是件不可思議的怪事。
    隻見她微微傾身,金步搖隨動作輕晃,細碎的金玉碰撞聲裏,滿是皇族貴女的倨傲:“徐閣老既應了照拂,那便是你的事!本宮倒要見見,能讓燕藩世子放著軍功不領、偏要費心護著的女子,究竟是何人物?”
    說罷,她不再看徐階,徑直端起茶盞,指尖漫不經心地撥弄著茶沫,那姿態分明是在說:再多廢話,便是不給本宮麵子!
    徐階心中一沉 —— 這位長公主的高傲與偏見,比他預想的更甚!
    看來背後攛掇之人,不僅說動了她出麵,更刻意挑唆她站到了北境的對立麵。
    他垂眸撫了撫袖上褶皺,再抬眼時已是滿麵溫和笑意,語氣裏帶著幾分自嘲的豁達:“殿下說笑了,老臣怎敢攔著殿下識人?隻是楚氏一介婦人,久居北地,性子粗疏得很,怕是難合殿下眼緣。”
    稍頓,他話鋒輕輕一轉,目光似不經意掃過幕簾方向,緩緩說道:“說起來,燕藩世子此番棄軍功而重護親眷,倒也合北境的性情 —— 那裏的人向來認一個‘情’字。”
    “前幾日太和殿上,太後還曾讚他‘重情守禮,有燕藩風骨’,說他雖年少,卻知親眷為根、家國為本,比那些隻知爭功邀賞的浮躁之輩強多了!”
    他頓了頓,指尖輕撫茶盞沿,語氣愈發平和:“當年先燕藩王為護邊城百姓,甘願自削兵權,也是這般執拗。太後都說了,北境的‘情’字裏,藏著的是對江山的忠,對百姓的義。”
    這番話看似閑談,卻字字帶著分量 —— 抬出太後的讚揚,既為吳天翊的舉動正名,更堵死了長公主再拿 “棄軍功” 說事的餘地。
    將 “護親眷” 與 “忠家國” 相連,又悄悄消解了話語裏的輕視,讓她即便心有不屑,也礙於太後的評價,不便再肆意貶損。
    末了,他才起身向前一步躬身一禮:“既殿下有興致,老臣這就去請楚氏來。隻是她若有失禮之處,還望殿下看在北境將士戍邊辛苦的份上,多擔待幾分!”
    昭華長公主聽完,眉峰挑得更高,嘴角撇出一抹近乎直白的譏誚,連眼底的輕蔑都懶得遮掩。
    她將茶盞往案上一擱,瓷麵相撞的脆響裏帶著幾分不耐:“太後讚他,是太後寬仁。難不成憑一句‘重情’,就能讓北境那些粗鄙習氣都成了風雅?”
    她指尖撚著金步搖的流蘇,語氣裏滿是皇族貴女的倨傲:“讓她來吧!本宮倒要瞧瞧,能讓太後都另眼相看的‘燕藩風骨’,在婦人身上能顯出幾分來!”
    話雖應了,可那副 “拭目以待” 的神情,分明是等著看楚端夢出醜 —— 仿佛篤定北境女子定難登大雅之堂,再多的鋪墊,也掩不住骨子裏的粗陋。
    徐階眉頭微蹙,心中暗歎這長公主的驕縱,卻隻是微微轉頭,對旁坐的徐夫人不著痕跡地點了點頭。
    徐夫人會意,當即對身邊一名伶俐丫鬟低語片刻,那丫鬟應聲退下,快步走向內堂。
    不多時,堂外傳來沉穩的腳步聲,楚端夢已款步走了進來。
    那丫鬟早已將長公主的態度悄然報知,她心中明鏡似的 —— 這位金枝玉葉來者不善,今日若一味退讓,反倒墜了燕藩的名頭。
    隻見她身姿愈發挺拔,往日收斂的鋒芒此刻悄然外露:那是曾隨先世子鎮守北境、與羌人部族周旋時養出的凜冽,是受封 “北境聖女” 時羌族長公主親贈金印的威儀,更是燕藩先世子妃背後吳天翊那三十萬鐵騎的分量。
    雖是一身素衣,卻如披玄甲,往廳中一站,便自帶一股壓人的氣場!
    昭華長公主正端著茶盞漫不經心打量,見她這副氣度,指尖微微一頓,眼底閃過一絲訝異。
    楚端夢卻目不斜視,走到廳中站定,依著皇族最高禮規,斂衽、屈膝、頷首,動作行雲流水,既無半分諂媚,也無絲毫輕慢:“燕藩先世子妃楚氏,見過長公主殿下!”
    聲音清越如玉石相擊,不高,卻字字清晰,帶著北境風雪淬煉出的硬朗,與尋常閨閣女子的柔婉截然不同。
    這一禮,既是對皇族禮製的恪守,亦是在無聲宣告 —— 她楚端夢,可承得起任何審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