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8章 北境風霜凝筆底千鈞,江南風雅襯胸中丘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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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吳天翊的吟誦聲落,煙雨樓內霎時陷入一片死寂!
    方才還因他風姿竊竊私語的閨中小姐,此刻忘了絞動帕子,隻睜大眼睛望著二樓廊上那道白衣身影。
    先前起哄要他作詩的才子們,臉上的輕蔑早已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掩不住的震撼,有人甚至下意識地攥緊了手中的詩箋。
    最受震動的,當屬高坐案前的幾位大儒,國子監的李老先生猛地睜開微闔的雙眼,原本搭在膝上的手重重拍在案幾上,茶盞裏的茶水濺出幾滴,他卻渾然不覺,隻死死盯著二樓的白衣身影,渾濁的眼底翻湧著驚濤駭浪。
    他研經數十載,見慣了吟風弄月的閑筆、歌功頌德的虛文,卻從未聽過這樣字字戳中時弊的詩 ——“戰士軍前半死生,美人帳下猶歌舞”,這哪裏是紙上筆墨?分明是將北境的血與淚、朝堂的腐與朽,都揉進了字句裏!
    專攻漢賦的王大儒則緩緩站起身,手指顫抖著撫過案上的竹簡,往日裏溫潤的臉色此刻竟添了幾分潮紅。
    他素來推崇 “文以載道”,卻苦於同輩多耽於辭藻堆砌,今日見吳天翊以少年之身,寫出這般有骨血、有擔當的詩,隻覺胸中鬱氣都被這詩句衝開,喉頭滾動著,想讚一句卻半晌說不出話,唯有頻頻頷首,目光裏滿是難以置信的歎服!
    靜默在樓閣間漫延了許久,忽聞一聲蒼老而激昂的讚歎刺破沉寂:“好!好一個‘山川蕭條極邊土’!好一個‘戰士軍前半死生’!壯哉此作,悲哉此心!”
    眾人抬眼,隻見沈硯秋已離了席位,花白的胡須因激動而微微顫動,往日裏平和的眉宇間此刻竟添了幾分灼熱!
    他望著吳天翊,抬手整了整衣襟,竟是躬身行了一禮,語氣裏滿是後輩見前輩般的敬重:“世子此詩,非唯筆墨精絕,更在胸有丘壑!”
    “觀其句,‘摐金伐鼓下榆關’寫盡征旅之壯,‘孤城落日鬥兵稀’道盡戍邊之苦,而‘美人帳下猶歌舞’一句,更是如利刃剖心,揭我大乾盛世表象下的沉屙!”
    “邊塵未靖而朝堂晏安,將士喋血而權宦弄柄,這般‘於繁華處見瘡痍’的洞見,這般‘以詩筆擔家國’的赤誠,豈止是‘有才’二字可概?”
    這話裏的 “權宦弄柄” 四字,字字如金石落地,砸得滿座皆靜 —— 滿朝文武誰不知曹進忠勢大,便是內閣閣老議事,都要繞著他的忌諱說,尋常文人更是連提都不敢提。
    也隻有沈硯秋這等德高望重、又無官職牽絆的 “文宗”,敢當著滿堂賓客直言不諱!
    換成別人,估摸此刻早已慌得跪地請罪,生怕那 “權宦” 二字傳進曹進忠耳中,落得個 “謗訕朝政” 的罪名,輕則流放千裏,重則抄家滅族!
    便是幾位與沈硯秋交好的大儒,聞言也忍不住心頭一緊,下意識地瞟了眼煙雨樓外的街巷,仿佛下一刻就會有影衛破門而入。
    唯有沈硯秋依舊神色坦蕩,望著吳天翊的目光裏滿是激賞,似是全然不懼那隱在暗處的鋒芒 —— 他這輩子見慣了朝堂風波,早已將 “文人氣節” 看得比性命還重,既認準了這詩句裏的赤誠,便不懼為其發聲。
    此時就見他頓了頓,目光掃過滿座怔忪的眾人,聲音愈發沉厚:“世人皆謂燕藩世子勇冠北境,善謀善戰,今日方知,世子更有一顆憂國憂民的赤子心、一雙洞徹時弊的清明眼!‘文能提筆安天下,武能上馬定乾坤!’”
    “老夫讀詩數十載,今日方見此等全才!世子年紀雖輕,卻有古之君子‘先天下之憂而憂’的風骨,老夫忝居‘文宗’之位,今日得見此作,得識此人,實乃此生之幸!”
    這番話文辭雅正,卻字字鏗鏘,既點透了詩句 “借征旅諷時弊” 的真意,更將吳天翊的才情與格局抬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
    話音落時,李老先生率先撫掌,歎道:“沈兄所言極是!世子此詩,當為我大乾詩壇立一新境!我等浸淫文墨半生,竟不及一少年郎有這般胸襟,汗顏!汗顏啊!”
    感慨罷,李老先生似是仍覺意猶未盡,往前趨了趨身,花白的胡須隨著動作輕晃,語氣裏滿是懇切:“老夫鬥膽再問世子,這般振聾發聵的佳作,不知可有定名?若能將此詩題於煙雨樓詩碑之上,定能讓後世學子皆聞此誌、皆感此心!”
    這話一出,滿座目光再度匯聚到吳天翊身上 —— 方才隻顧著震撼詩句的深意,竟忘了問這詩的名號,此刻被李老先生點破,眾人皆屏息等著答案,連昭華長公主都下意識地屏住了呼吸,眼底藏著幾分期待。
    吳天翊聞言,對著李老先生與沈硯秋拱手回禮,動作依舊謙和,聲音卻愈發清朗,傳遍了煙雨樓的每一個角落:“老先生謬讚了!小子不過是將北境所見所聞、心中所思所感,胡亂揉進了字句裏,算不得什麽佳作。若說名號,便姑且稱之《燕歌行?並序》吧!”
    “‘燕’字既合我燕藩出身,也暗指詩中征旅之境;‘歌行’為體,隻求能將戍卒之苦、時弊之憂說透,至於文字雕琢,便顧不得許多了。”
    他刻意用 “胡亂揉進”“算不得佳作” 自謙,既符合先前 “北境武夫” 的自陳,又不顯張揚,反倒讓在場文人心生更多好感 —— 有才而不驕,有識而不傲,這般心性,比詩句本身更難得。
    沈硯秋聽罷,當即撫掌讚道:“好一個《燕歌行?並序》!‘燕’字有根,‘歌行’有韻,既藏身世,又含憂思,質樸卻見真章,比那些刻意堆砌辭藻的標題,不知高妙多少!”
    這話落時,廊下的昭華長公主指尖無意識地攥緊了腰間的白玉雙印綬,先前因眾人失態而起的慍怒早已煙消雲散,取而代之的是全然的怔忡與動容。
    她望著二樓那道白衣身影,鳳眸裏的疏離與倨傲被徹底打碎,隻剩毫不掩飾的驚歎 —— 先前隻當他是北境來的武夫,哪怕見了風姿,也暗忖不過是 “徒有其表”,可此刻聽他作詩、聽他解名,才知這少年不僅有 “上馬定乾坤” 的勇,更有 “提筆寫山河” 的才。
    那句 “戰士軍前半死生” 裏的悲憫,那句 “權宦弄柄” 被點破時的坦蕩,竟讓她這金枝玉葉生出幾分自愧不如的恍惚,連鬢邊赤金步搖輕晃的聲響,都似成了這驚豔時刻的陪襯。
    一旁的徐瑤更是早已紅了眼眶,藕荷色的襦裙襯得她臉頰愈發瑩白,望著吳天翊的目光裏滿是化不開的含情脈脈。
    先前隻傾慕他的磊落風骨,此刻見他以詩明誌,將北境的風霜、家國的憂思都揉進字句裏,那份少年人的赤誠與擔當,竟讓她心頭像被溫水浸過,又暖又軟。
    她悄悄絞著袖中的帕子,耳尖紅得幾乎要滴血,卻舍不得移開目光 —— 原來世間真有這般人,能將武夫的剛毅與文人的細膩融於一身,讓人心折至此!
    唯有楚端夢,望著被眾人矚目的少年,唇邊漾開一抹從容而驕傲的淺笑。
    她抬手理了理月白深衣的衣襟,眼底的柔光像浸了春水,既有嫂嫂對小叔子的疼惜,更有對 “燕藩風骨” 的自豪!
    她早知道,這少年從不是世人眼中 “隻知弓馬” 的莽夫,北境寒夜裏,他會對著戍卒的家書默默垂淚!
    朝堂博弈中,他能以少年之身穩住局麵,今日這首《燕歌行》,不過是他胸中丘壑的一角展露罷了!
    此刻見滿座文人歎服、長公主動容,楚端夢隻覺心中那點懸了許久的焦灼徹底散去 —— 她看中的人,終究是以自己的方式,在這邵明城的風雅場中,站穩了腳跟,更讓燕藩的風骨,被世人看見!
    先前還以 “第一才子” 自居的陳文昭,此刻臉色慘白如紙,手中的折扇早已被攥得變了形。
    他那些精心雕琢的頌世之語,在吳天翊這滿含血淚與憂思的詩句麵前,竟像塗滿蜜糖的空殼,一戳便破,虛偽得可笑!
    就在陳文昭臉色青白交加之際,樓下忽然傳來一道清脆又帶著幾分爽朗的女聲,穿透了滿場的讚歎:“吳世子好才思!既會寫邊關血淚,不如再作兩首!若能寫首關於女子的詞,讓我們也瞧瞧,世子筆下的女兒家,是不是也這般有骨血!”
    這話一出,滿場嘩然!
    眾人紛紛循聲望去,隻見人群中站著位穿正紅羅裙的少女,梳著雙環髻,發間隻簪了兩支赤金小釵,卻絲毫不顯俗氣。
    她約莫十六七歲年紀,眉眼彎彎,鼻梁小巧,偏偏一雙杏眼亮得像淬了星光,嘴角微揚時,露出兩顆淺淺的梨渦,本該是嬌憨模樣,可那叉著腰、抬著頭的姿態,又透著股不拘小節的豪放,活像隻敢跟雄鷹叫板的小雀兒。
    認得她的人都低聲議論起來:“這不是鎮國將軍秦老將軍的孫女秦綰綰嗎?難怪這般膽氣!”
    秦老將軍一生征戰,家風素來爽朗,連孫女都養得這般不循閨閣禮數,卻又因那份不摻假的天真,讓人恨不起來。
    不少人暗自搖頭 —— 好詩需得嘔心瀝血,吳天翊剛作完《燕歌行》這等傳世之作,精氣神正是耗損之時,哪能說作就作?
    更何況還是指定題材寫女子,這秦綰綰怕是被方才的驚豔衝昏了頭,想得也太簡單了!
    連昭華長公主都挑了挑眉,覺得這少女未免唐突,剛要開口斥責,卻見二樓的吳天翊已循聲望來。
    他非但沒有半分慍怒,反倒對著秦綰綰彎了彎唇角,那抹笑意裏帶著幾分縱容的溫和,朗聲道:“這位姑娘性情爽朗,倒是合我北境人的脾性!既姑娘有此雅興,那我便獻醜,作一首詞贈你!”
    語罷,他抬眸望向天邊流雲,薄唇輕啟,朗吟道:
    “破陣子?俠女風姿
    繡袂飄飛似焰,青絲漫卷如綢。
    玉手挽弓驚落雁,嬌靨含威意未休,豪情漫九州。
    慣看江湖風雨,笑談塵世恩仇。
    縱馬山川馳萬裏,仗劍天涯任去留,此心向鬥牛 。”
    詞句鏗鏘,仿若為秦綰綰量身定製!
    “繡袂飄飛似焰” 恰似她那身明豔紅裙,張揚熱烈;“玉手挽弓驚落雁” 勾勒出少女挽弓射雕的颯爽英姿,與秦綰綰出身將門、豪放不羈的性情完美契合。
    “縱馬山川馳萬裏,仗劍天涯任去留”,更是將她心中那股不受拘束、肆意闖蕩的豪情,展現得淋漓盡致 。
    吟誦聲落,秦綰綰眼眸瞬間亮如星辰,原本泛紅的臉頰因激動愈發滾燙,她攥緊了拳頭,高聲喝彩:“好!好一個‘豪情漫九州’!好一個‘此心向鬥牛’!吳世子,這詞就像寫本姑娘似的,太痛快啦!”
    說罷,她也不顧眾人目光,原地轉了個圈,緋紅裙擺飛揚如焰,恰似一朵衝破束縛、肆意綻放的石榴花。
    可這股興奮勁兒還沒過去,她又往前湊了湊,仰著下巴望向二樓的吳天翊,杏眼亮得驚人,語氣裏滿是不加掩飾的期待,竟當眾提了個讓滿場嘩然的要求:“吳世子!這詞寫得這般合本姑娘心意,您能不能…… 能不能親手寫下來給我?我要把它裝裱起來,掛在我練箭的箭房裏,日日看著都痛快!”
    這話一出,周遭頓時響起一片低低的抽氣聲 —— 要知道,方才吳天翊兩首詩詞皆是隨口吟誦,文人雅集裏 “即興成篇” 已是極高造詣,哪有當場索要手書的道理?
    更何況秦綰綰還是個未出閣的少女,這般直白討要男子手跡,已然算得 “逾矩!”
    連站在她身側的秦家仆從都慌了,悄悄拉了拉她的衣袖,想讓她收斂些,可秦綰綰卻渾然不覺,依舊睜著亮晶晶的眼睛望著吳天翊,嘴角還掛著天真的笑,半點沒覺得自己的要求過分。
    昭華長公主聞言,眉峰幾不可察地蹙了蹙,暗道這秦老將軍的孫女果然被慣得不知禮數!
    徐瑤也悄悄抿了抿唇,覺得這要求未免唐突,卻又忍不住好奇,想看看吳天翊會如何應對。
    唯有楚端夢望著樓下那抹鮮活的紅影,唇邊泛起一絲淺笑 —— 這秦綰綰,倒真像北境草原上的小烈馬,率真得可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