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4章 暴怒的小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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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長安。
    紫極宮。
    紫宸殿。
    暖閣中央的地龍燒得正旺,青磚縫隙裏滲出的熱氣,把梁柱上纏的蜀錦圍幔蒸得微微發亮。
    青碧底色上綴著七十二隻銀線繡的白鷳,此刻被暖風熏得輕輕晃,倒像活物要從布上飛下來。
    但地龍燒得再旺,也壓不住寢宮裏驟然炸開的戾氣。
    宇文儼猛地掀翻了紫檀木小幾,汝窯青瓷碗墜在金磚地上。
    脆響裏混著熱酪潑濺的黏膩聲,銀勺撞在炭盆邊沿,叮啷一聲滾進灰燼裏。
    “混賬!”
    “混賬!”
    “真他娘的混蛋玩意兒!”
    小皇帝額角青筋暴起,聲音因憤怒而發顫,順手撈過案上攤開的《論語》,書頁被他攥得發皺,跟著狠狠砸向梁柱。
    蜀錦圍幔被書卷掃過,七十二隻銀線白鷳像是受了驚,在晃動裏亂成一片虛影。
    又一腳踹向多寶閣,最上層的瓷瓶先墜了下來。
    “哐當”碎成星子,瓶裏的暖梅摔在地上,殷紅花瓣濺了泥,倒真像淌了血。
    “陛下息怒!”
    “陛下息怒!”
    “還請陛下息怒啊!”
    三個身影在暖閣角落如鬆般立著,錦袍下擺被地龍的熱氣烘得微微發顫,卻半步未挪。
    內史舍人孫植年紀稍長,眼角瞥見瓷瓶的碎片正映著小皇帝通紅的眼,喉結滾了滾。
    盡管聲音穩著,拳心卻已攥出薄汗——那被掀翻的小幾上,原還擺著他昨夜擬好的祭文草稿。
    而宇文倫則是抱拳垂首,根本不敢抬頭。
    “息怒?”
    “你們讓朕怎麽息怒?”
    宇文儼愈發氣憤,揪住床前的紫貂衾,那用三十六張貂皮拚就的絨被被他狠狠撕扯。
    銀線繡的被角勾在白玉階上,劃出幾道白痕。
    他胸前上下起伏,看向站在最右側的宇文倫,咬牙切齒厲聲道:“堂兄,你來說說,什麽叫朕不能承祭祀之重!”
    就在一炷香前,天官府送來消息,說什麽皇帝年幼,擔不起祭祀重任,而朝臣還聯名保奏大塚宰支持祭祀.....
    而宇文滬非但沒有拒絕,還半推半就之下同意了!
    剝奪了他堂堂皇帝的祭祀權力。
    這是何等的羞辱!
    被突然點名的宇文倫,額角青筋突突直跳,鬢發早被冷汗浸得黏在頰邊,抱拳的手不住發顫,錦袖蹭過滲汗的掌心,帶出片潮痕,連帶著聲音都裹著層水汽,抖得不成樣子:“這....這....大塚宰或許有他的考量.....”
    大塚宰之心,路人皆知。
    但被夾在中間的他,隻能硬著頭皮解釋。
    “什麽考量?”
    身為心腹的司會大夫李衡,聽得宇文倫那番支支吾吾的話,胸口像是被地龍蒸得滾燙的氣悶住,猛地抬起頭來。
    鬢角雖也沁著汗,卻不是宇文滬那般怯意的濕,倒像是被怒火烤出來的熱汗,順著顴骨往下淌,在下巴尖凝成水珠,啪地滴在抱拳的手背上。
    “分明是宇文滬囂張跋扈,絲毫沒將陛下放在眼裏!”他聲音陡然拔高,帶著股壓不住的憤懣。
    梗著脖子,喉結劇烈滾動,額上青筋比小皇帝發怒時,還要跳得凶。
    孫植見狀,忙不迭伸過手去,指尖狠狠攥住李衡的袍角,力道之大幾乎要把那錦袍捏出褶皺。
    與此同時,他飛快地朝李衡遞去個眼神——眉峰緊蹙,眼尾往小皇帝那邊一挑,又迅速垂下眼瞼,喉間極輕地“咳”了聲。
    那眼神裏藏著千言萬語:現在都什麽時候了,還在這兒拱火?
    他們的這位陛下,本來就還是少年心性,連脾氣都控製不住,更別說喜怒不形於色了......
    萬一真上頭了怎麽辦?
    “李卿說得極是!”
    “宇文滬擅權專政就算了,如今還要獨自祭祀!”
    “這大周之天下,到底是他宇文滬的,還是朕的!”
    宇文儼抓起身邊散落的半幅蜀錦圍幔,那上麵還沾著銀線白鷳的殘羽,被狠狠往地上摜,歇斯底裏地咆哮。
    身為皇帝,還是開國皇帝,沒有軍權政權,也就罷了.....
    如今連祭祀都不能了,換誰會不憤怒?
    偌大的天下是姓宇文,可究竟是誰的!
    “陛下乃是太祖嫡子,這天下自然是陛下的,也隻能是陛下的!”
    孫植深吸一口氣,那口帶著炭火氣的暖空氣入了肺腑。
    他往前挪了半步,寬大的袍袖掃過地上的銀絲炭,帶起些微火星,卻被穩穩按住勢頭,聲音沉得像殿角的青銅鼎:“大塚宰再如何專權,終歸還是陛下的臣子.....”
    “臣子?”
    宇文儼像是聽到了天大的笑話,突然爆發出一陣歇斯底裏的咆哮,聲音劈裂得像被寒風扯斷的布帛,“先讓陳宴抄家長安商會,斷了朕的財路.....”
    “如今又要獨祭,真是蹬鼻子上臉,是可忍孰不可忍!”
    說著,猛地抓起案上僅剩的青銅鎮紙,那沉甸甸的物件被他掄得風聲作響,狠狠砸在多寶閣殘存的木架上。
    “哐當”一聲,最下層的青銅甗殘片又被震落幾片,碎鐵濺起時擦過他的龍靴,留下道淺痕,他卻渾然不覺,隻瞪著布滿血絲的眼,胸口劇烈起伏:“朕要宇文滬死!”
    要知道那些商會裏,可有兩家是他宇文儼的啊!
    連一點麵子都沒給.....
    如今更是欺人太甚,連祭祀之權,都要搶奪了過去!
    近些日來,唯一的好消息就是,那為虎作倀,宇文滬的頭號走狗,明鏡司督主陳宴遇刺,生死未卜.....
    據坊間傳聞,陳宴那混蛋早已一命嗚呼了!
    “陛下冷靜!”
    “萬不可衝動!”
    孫植見狀,上前一步,勸道。
    宇文儼胸膛劇烈起伏,每一次喘息都帶著灼人的熱氣,噴在滿室狼藉上。
    他死死盯著躬身的孫植,眼底的紅血絲像蛛網般蔓延,聲音因急促的呼吸而斷斷續續,卻字字淬著冰:“孫卿,你讓朕如何能夠冷靜?”
    說著,突然抬腳,狠狠踩在地上那片被撕碎的蜀錦圍幔上,銀線白鷳的殘羽被碾進金磚縫隙,“再冷靜下去,恐怕就被取而代之了!”
    旋即,宇文儼是止不住的冷笑。
    如今的他,與今日割五城,明日割十城,然後得一夕安寢的六國,又有什麽區別呢?
    沒了軍權,沒了政權,連祭祀之權都丟了,與前燕末期的那些傀儡又有何異?
    孫植長歎一聲,聲音裏帶著種近乎殘酷的平靜:“陛下,如今軍政大權,都在宇文滬手中,他的門生故吏更是遍布朝野.....”
    “以咱們如今的勢力,根本不可能與他對抗!”
    雖然很不想承認,但這就是事實,他們沒有能與大塚宰正麵硬碰硬的資本.....
    若是強行為之,無異於以卵擊石!
    “是啊!”宇文倫聞言,當即附和道,“咱們要做的是,積蓄力量,韜光養晦,以待天時!”
    頓了頓,又補充道:“現在唯有一個忍字!”
    盡管嘴上那麽勸著,餘光卻不時地偷瞥宇文儼.....
    宇文倫是真的不理解,大塚宰為啥不動小皇帝,不信沒察覺他的不滿與蠢蠢欲動。
    反正都是傀儡,不如換一個聽話的上來。
    “宇文滬正值盛年,你們要朕忍到何年何月去?”宇文儼聽著這些不順心的回複,攥緊了拳頭,沉聲問道。
    那位被父皇指定輔政的堂兄,還不到四十五歲,身體康健程度甚至遠勝於年輕人.....
    總不能叫他忍十幾二十年吧?
    孫植見宇文儼恢複了不少理智,道:“陛下莫不是忘了,前些時日傳遍長安的偈語,還有獨眼石人上的刻字?”
    “朕當然記得!”
    宇文儼昂首,沒有任何猶豫,幾乎是脫口而出:“不就是趙虔那老匹夫,也有謀朝篡位之心.....”
    說著說著,似是意識到了什麽,眉頭微蹙,眸中閃爍著光芒,問道:“孫卿,你這話是何意?”
    孫植眨了眨眼,意味深長地反問道:“宇文滬敢在臘祭之日,如此肆意妄為,陛下覺得兩位老柱國真的會僅旁觀,就那麽坐以待斃嗎?”
    獨孤昭,趙虔,何許人物?
    讓這二位什麽都不做?
    可能嗎?
    “哪怕獨孤昭沉得住氣,趙老匹夫也絕對坐不住的!”宇文儼若有所思,開口道。
    偈語與刻字會推著趙虔出手,否則把柄捏在宇文滬手中,隨時都有發難的可能......
    這種情況下,誰都會放手一搏的!
    “正是這個理!”
    孫植垂著眼,嘴角幾不可查地勾了勾,眸底掠過一絲沉凝的算計,意味深長道:“咱們要利用雙方之間的矛盾,鷸蚌相爭漁人得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