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一念生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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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必振獨自走在淺灰色的沙灘上,他背著一個簡易行囊,欺詐司給的靈藥就裝在其中。除了靈藥,他還帶了一些鈣奶餅幹和幾瓶礦泉水,但也僅限於此了。
地獄內部沒有白天黑夜之分,這裏沒有太陽,隻有永恒的天光照亮人眼所見之處,但天光並不具備太陽光的效力,長期生活在地獄之中的人類會嚴重缺鈣,因此需要定期服用鈣片。
雖然鈣奶餅幹能否補鈣尚值得商榷,負責食品管理的析構司還是大量采購了這種高糖高油的餅幹,將其作為日常福利發給同事們。
水螈不止一次抱怨過他吃膩了鈣奶餅幹,羊八甚至一看到鈣奶餅幹就想吐,但初來乍到的孫必振卻不挑食。
孫必振沿海岸前進,左側的海麵是粉紅色的,沿岸漂浮著青綠色的藻類,雪白的浮沫伴著浪花打在沙灘上。
這片海域名為“奶昔之海”,海水富含重金屬鹽,因此顏色鮮豔;輕輕湧動的海水色彩豔麗,孫必振腳下的沙灘卻是死氣沉沉。
行進約半小時後,海岸上出現了一些海生動物的骸骨,灰色的巨大骨架並不完整,石化的肋條有如一根根灰色立柱,被一條長達四十米的脊骨連接;脊骨末端,海獸的巨大頭骨已經埋入了沙灘中,隻露出半個空洞的眼窩,黑洞洞的眼窩足有一人之高。
孫必振下意識地避開了這些令人不安的骨骸,但隨著他不斷前進,海岸上的骸骨逐漸增多了,海水的顏色也逐漸加深,由原先的粉紅變成了紫紅,青綠色的水藻也越來越厚。
孫必振盡力遠眺,遠處的天空正在由淡藍轉為深藍,雷暴荒原的陰影若隱若現,他已經可以望見目的地的雷光了。
就在孫必振慶幸自己一路上平安無事時,他的右眼皮突然跳了起來,潛意識告訴他前方有危險,但他沒有停止前進。
“右眼跳災隻是迷信,迷信,迷信……”孫必振自我暗示道。
又過了十五分鍾,孫必振在淺談上看到了一具還算新鮮的海鰻屍體。
海鰻的皮膚是亮灰色的,帶有深褐色斑點,但它三分之二的軀體已經被水藻覆蓋,隻露出長著獨眼的頭顱和巨大的下顎。海鰻隻有一顆眼睛,深紅色的眼球長在海鰻的頭部中央,此刻已經沒有了光澤。
這地獄生物實在不堪入目,孫必振嫌惡地撇開了視線,刻意與淺灘保持著距離,沿著海岸快步前進。
當孫必振經過海鰻的新鮮屍體時,海鰻的下顎突然張開了,從中噴吐出一副骨質的咽齒。咽齒後方連接著肌肉和韌帶,雖然沒有傷到孫必振,但還是嚇了他一跳。
咽齒淌著水落在了沙灘上,連一絲聲音也沒有發出,詭異的靜謐籠罩著海岸。
確認自己毫發無傷後,孫必振長出一口氣。
“估計是魚的神經反射,”他回想起曾經學過的生物學知識,安慰自己道:“很多魚在死後還會嚐試捕食,別害怕,別害怕,別害怕,這玩意應該已經死透了。”
這時,海鰻的咽齒居然顫動起來,覆蓋住海鰻身軀的青綠色水藻開始向它的頭部擴散,雖然速度並不快,但孫必振還是有所察覺。
已死海鰻的神經反射沒什麽好琢磨的,但蠕動的水藻卻讓孫必振汗毛倒豎,他實在按捺不住好奇心,小心翼翼地湊了上去,隔著十五米遠遠地觀察起那些水藻。
形似浮萍的青色生物並不是藻類植物,而是密密麻麻的青色小蟲。
蠕動的青色小蟲實則是一種群居蟹類,科教將其命名為青色啃噬蟹,它們以腐肉為食,可以分解擱淺到海岸上的海獸,吃下血肉,留下骨骸。此刻,蟹群之所以朝著海鰻的頭部移動,多半是聽見了海鰻吐出咽齒的聲音,因此聚攏在了一起。
孫必振鬆了口氣,從背包裏取出一袋鈣奶餅幹,撕開包裝,掏出一塊餅幹嚼了起來,甜甜的餅幹讓他緊繃的神經鬆弛了片刻。
孫必振繼續走著,嚼著鈣奶餅幹,這時,他犯下了一個錯誤:一個愚蠢到極致的錯誤。
作為一名土生土長的申國人,孫必振秉持著節約糧食的傳統美德,但鈣奶餅幹實在太甜膩了,他實在吃不完。吃下半袋後,孫必振不堪重負,但他沒有將剩下的半袋餅幹裝回背包,而是將吃剩的餅幹丟向了淺灘。
浪費糧食是要付出代價的。
餅幹灑落在灰色沙灘上,碎成了小塊,灰燼海灘上的浪聲戛然而止,就連空氣也凝固了,仿佛有數千雙眼睛看向那落地的餅幹。
湧動的青色浪潮席卷而來,孫必振這才意識到自己幹了蠢事,他汗毛倒豎,狂奔向海岸外側的沙地。
青色啃噬蟹的浪潮漫過了餅幹碎,但並未停止,而是朝著孫必振衝了過來,在水黽靈藥的加持下,孫必振居然比蟹群的速度慢了三成。
青色啃噬蟹很少攻擊密教信徒,這不符合啃噬蟹的習性:這種弱小的生物並不具備在岸上長期活動的能力,它們無法離開淺灘狩獵,因此也不會主動攻擊附近的活物。此時此刻,這些小蟹發起進攻並非習性所致,而是有密教信徒在驅使它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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凡世的宗教數以百計,地獄的教派卻寥寥無幾,無光地獄之內,成立密教的地獄神祗仰統共有一十三個。除十三個有教神外,另有許多具備神格、卻沒有神位立教的地獄神祗,蟄伏在地獄的角落,等待著有教之神神形俱滅,他們好登台替補。
此間玄秘,即使是欺詐司也無權道破,但欺詐司鄭重警告過孫必振,除了異教徒外,還需要提防三個強大而野蠻的無教神:司海之鹽神,司天光之無相神,司香氛之薔薇神。比起有教神的變化無常,這些無教神往往更加危險。
海生生物一反常態地朝孫必振發起進攻,隻有一種合理的解釋——司海鹽神的蒼白之眼盯上了孫必振,祂的覆滿魚鱗的手試圖扼死戲武神的信徒。
“我僅僅是扔了一塊完全無害的鈣奶餅幹!我沒想得罪鹽神!”
孫必振心裏是這麽想的,但他沒有說出口,一邊狂奔,一邊默念戲武神的驅厄咒,試圖用玄學的力量驅散追逐他的蟹群。
“偉哉我主,不吝賜救,神恩即顯,災禍勿近!”
孫必振的念咒聲擴散到了青蟹的浪潮中,一個低沉的聲音漸漸響起,以一種無神而機械的口吻吟詠道:
“汝必溺死,為鹽水所浸,為蟹所噬,為藤壺所苦。”
隨著那聲音越來越近,一個蟹群組成的人形開始浮現。人形所念的咒語是鹽神的浸漬咒,這是一種驅使海生生物的巫蠱邪咒,等級遠高於孫必振的驅厄咒。
邪咒生效,蟹群發狠了、拚命了、失心瘋了,朝著孫必振的方向不斷蔓延,盡管它們並不能在沙灘上呼吸,卻還是不依不饒地前進著。
孫必振並不知道如何化解鹽神的邪咒,他隻顧的上奔跑,連回頭望都做不到,更別提在這種狂奔狀態下念驅厄咒了。
由於距離海水過遠,青色啃噬蟹的浪潮中,赤裸上身的鹽神信徒露出了原形;她的頭發上掛滿了水草,肢體末端長出了鱗片,這是信仰鹽神的體征;她的眼睛和嘴唇都呈現出溺死者的特征,灰白而粗糙浮腫,眼球表麵覆蓋有一層淡白色的膜。
在她的上半身,從雙肩直到腹部都有波浪形的紋身,乳房上方印有一行見而知義的地獄銘文,地獄銘文曰:
召潮喚汐、驅使海獸之人,召潮司。
無教神的大祭司絕不亞於有教神的大祭司,孫必振哪裏惹得起的?他隻能朝著海岸外側奔跑,可惜他肉體凡胎,氣力終有窮盡,不出半分鍾就被蟹群的前鋒追上了。
小蟹開始啃噬他的鞋子,發出的“嘁哩喀喳”的聲音,孫必振汗毛倒豎,他嚐試加快腳步,但奇怪的事情發生了。
孫必振身後,鹽神大護法突然麵朝下方倒在了沙灘上,青色蟹群即刻散去,隻留下這脊背上長著鰭和鱗片的女祭司獨自一人倒在海灘上。
蟹群散去後,孫必振驚魂未定地繼續跑著,過了半分鍾,他才意識到蟹群的攻擊停止了,但恐懼令他不敢回頭看,又跑了幾十步才敢緩緩轉過頭,發現異教的大祭司不知為何倒在了地上。
“什麽情況?”孫必振疑惑不解地停下了腳步,望著被長發和海草遮蓋身軀的異教祭司,他一時間腦袋空空。
孫必振不敢往回走,他遠遠盯著那異教徒,陸續有三個念頭湧進了他的腦海。
身為凡人,孫必振的第一個念頭代表他的人性:
“莫非這廝在裝死詐我?”他如此想。
孫必振乃是欺詐司的學徒,雖然欺詐司沒有欺詐過他,但也害他吃了好幾天的瀉藥,自己的上司尚且如此,異教大祭司就更不能輕信。正因如此,孫必振猶豫著不敢靠近。
但很快,這個保守的念頭被另一個漸漸變強的念頭所取代。
孫必振的第二個念頭代表他的獸性:
“獵頭司肯定喜歡異教祭司的頭顱吧?
倘若我將此人的頭割下來獻給他,獵頭司必定大喜,到時連靈藥都省下來了,豈不美哉?”
如此想著,孫必振不禁感到一陣竊喜。
利益往往是最能帶給人勇氣和力量的東西,孫必振不是什麽聖人,他是個見利忘一切的凡夫俗子。他加入密教的初心,說的高尚些,是為了挽回愛情;說得功利些,他隻是想讓自己的女友複活。隻要拿取異教大祭司的頭顱,他就離這一目標更進一步!
在這種誘惑的驅使下,孫必振鼓起勇氣緩緩靠了上去。
顱獻獵頭司!孫必振懷抱著這種美夢,逼近了那個倒地不醒的異教大祭司。
很快,第三個念頭出現在孫必振的腦海。
身為一個接受過義務教育,遵守公序良俗的申國人,孫必振的第三個念頭代表了他的神性。
孫必振走近後,萬分謹慎地打量起來,他發覺異教大祭司的背部浮腫不堪,鱗片也失去了光澤、開始脫落:她似乎並沒有很好地適應海洋,鹽神降福於她,地獄的鹽水卻不會包容她。
孫必振壯起膽子將她翻過來,召潮司身上沾滿了沙子,皮膚上滿是開裂的創口,創口邊緣已經被海水泡得發白,雖未結痂,卻也沒有血液流出,這恰恰是最嚴重的皮膚病的表現。她的側腹則沾著不少細小的藤壺,藤壺的分泌物嚴重侵蝕了皮膚,留下一大片泛紅的炎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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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著召潮司身上的病灶讓人不忍直視,孫必振不禁牙齒打顫,他想,同樣的事情發生在他身上,他受得了嗎?他未必就受得了!作為一個良善的申國人,他怎麽能趁人之危?他若趁人之危,怎麽對得起自己受過的教育?
一念天光變色,一念起死人而肉白骨,僅僅是一個念頭,孫必振的命運走向一百八十度轉彎。
孫必振義無反顧地從包中取出了食指藥劑,取下膠布裹住的瓶塞,將那鵝頸瓶攥在了手裏,狠下心,一咬牙,將這瓶靈藥灌給了昏迷的召潮司。
要使靈藥生效,服藥者需要念靈藥咒,但昏厥的召潮司現在做不到這點,孫必振於是將自己的手背搭在此人的嘴唇上,代替她低聲念到:
“如知此態非全貌,窺其一而知其三。偉哉我主,不吝賜救。偉哉我主,不吝賜救……”
雖然是異教徒,食指靈藥的效力還是在召潮司身上顯現了:她周身的創口閉合了,雖然身陷昏迷當中,她卻被血液倒流、內髒結節的痛苦折磨得戰栗起來。
食指靈藥乃是欺詐司的傑作,這種治愈至死傷的藥性極其強烈,清醒之人往往會被劇烈的痛楚折磨得死去活來,但召潮司身處昏迷狀態,昏迷起到了麻醉的效果,否則她很可能活活疼死。
“這可是欺詐司的靈藥,你能不能活,全憑造化。”孫必振自言自語道。
半分鍾過去了,召潮司開始七竅流血,她身上腫脹的創口也開始滲出血液。
召潮司的反應嚇了孫必振一跳,他並不知道,七竅流血是飲用食指藥的正常反應,他以為自己的治療失敗了,急忙伸手試探召潮司的鼻息。
沒有呼吸!
孫必振急了,他趕忙測其脈搏。
沒有脈搏!
最後,孫必振懷著僥幸心理去測她的心跳。
沒有心跳!
“她死了?!”
孫必振渾身發冷,麵色變得慘白。
這下可好,孫必振陷入了迷茫:沒救活異教徒,欺詐司施予的靈藥卻用掉了,他現在切實體會了什麽叫“周郎妙計安天下,賠了夫人又折兵”。
“我在幹什麽啊!我在幹什麽!”
孫必振追悔莫及,他憤憤地給了自己一記耳光,早知如此何必當初,現在他該拿這異教徒的死屍怎麽辦呢?
孫必振方才消散的獸性如今再度支配了他,他盯著泣血兩行的召潮司,惡狠狠地說道,“既然如此,你這顆腦袋也沒有別的用處了,不如讓我拿去行個方便!休要怪我!”
在獸性的支配下,孫必振決定取此人的頭顱獻給獵頭司,可惜他到底是一個沒有經曆過生殺予奪的年輕人,雖然認定對方已死,孫必振顫巍巍地舉起拳頭,看著召潮司臉上那兩行血淚,無論如何也下不了手。就算下得了手,就憑他赤手空拳,也絕計取不了大祭司的頭。
“罷了!就這麽完整地帶過去吧!整個帶過去更好交差!”孫必振自我安慰道。
這麽想著,孫必振強忍住惡心,背起了召潮司的“屍體”,一步步走向海岸盡頭。
可是,孫必振不知道的是,召潮司其實還活著。
探不到呼吸,是因為召潮司並非人類:她是鮫人,用長在耳後的鰓呼吸。
摸不到脈搏,是因為召潮司的肢體末端覆蓋著魚鱗,隔著鱗片,就憑孫必振三腳貓的手法根本探不出來。
摸不到心跳,則是因為孫必振摸的是召潮司的乳房,隔著一層厚厚的脂肪根本測不出她微弱的心跳。
於是,孫必振傻乎乎地背著一個活的大祭司走向雷暴荒原。
雷暴平原漸漸近了,轟鳴的雷聲已經清晰入耳,遠處,大燈塔的光旋轉在烏雲之中,孫必振知道,他離目的地足夠近了。
欲望驅使著他,鼓動著他,慫恿著他……
靈藥沒了,隻能拿這異教大祭司的屍首作為賄賂了,絕不能就這麽丟下,即使再辛苦,即使再勞累,也要帶過去,一定要帶過去……
如此想著,孫必振一步一個腳印地前進,汗順著他的額頭流淌下來,他走過的地方,留下一串的濕漉漉的腳印,絕大部分都是他的汗,少部分是召潮司“屍體”上滲出的水珠。
即使筋疲力盡,孫必振還是走得很快,水黽靈藥輔佐著他,獸性慫恿著他,無光地獄蠱惑著他,給了他源源不斷的力量。
地獄最喜歡利欲熏心的人,它喜歡欲望,喜歡強烈的欲望……
地獄察覺到了孫必振身上沸騰的欲望,為此,海岸線無形間變短了,這是地獄大發慈悲,否則,就憑孫必振的身體素質,根本撐不到雷暴荒原。
半小時後,孫必振腳下開始出現稀疏的藍紫色草本植物,粉紅色的海水也幾乎消失了。他知道自己抵達了平原的入口,咽了口唾沫,舔了舔幹裂的嘴唇,朝著遠方的大燈塔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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