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八章:起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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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直到入了六月,天氣開始轉為炎熱時,太皇太後在宮外為元清選的那處宅子,才完了工。

    後頭太皇太後又下了懿旨,命禮部挑了好日子,送元清出宮去。

    於是到了六月二十二的這一天,太皇太後一大早就叫隨珠去領了元清到跟前來說話。

    元清進殿時,麵色和善,眉目間是波瀾不興的。

    太皇太後免了她的禮,衝著她招了招手:“今兒就要出宮了,你還有什麽缺的,什麽想要的嗎?往後要進宮請安,就得遞牌子等傳召,再沒有如今這樣方便的了。”

    元清突然之間,鼻頭就酸了酸。

    都過去了一個月了,她其實還是放不下那天知道的事。

    這一個月以來,她看似心情好了很多,對誰都是和和氣氣的,再沒有了往日的囂張與跋扈,可她自己再清楚不過,那是因為那件事情,始終橫在她心裏,是一根拔除不了的刺。

    她在那一.夜之間,失去了所有可以囂張的資本。

    元清踩著細碎的步子近了前去,挽上太皇太後一條胳膊:“我什麽也不缺,也沒什麽特別想要的,有老祖宗做主,那宅子一定什麽都有,也什麽都好。老祖宗不要難受,不過是遞個牌子的事兒罷了,就像姑母當年那樣,不也是成天的遞了牌子進宮來陪您嗎?”

    太皇太後幾不可聞的歎了口氣。

    她和慶都,又怎麽會一樣呢。

    慶都是婚配嫁人出宮的,又是從小就跟她感情好,出了宮,成天的還往宮裏頭跑,這都是再正常不過的事兒。

    她呢?

    太皇太後看著她,眼神越發的愛憐起來。

    她這回,是自己個兒要躲出去的。

    這深宮之中,她避恐不及,怎麽會成天往宮裏跑。

    太皇太後長歎一聲:“其實上回,容兒跟我說了幾句話,想不想聽?”

    元清眼中閃爍著光芒,眨了眨:“您說,我聽著呢。”

    她眼中的光芒,沒能逃過太皇太後的一雙眼,於是便更加的心疼起她來。

    這些日子她總在想,難道真的因為寒了心,就再也不肯對旁人有半句真心話了嗎?

    這不是榮昌一貫的行事與作風。

    後來,她就想明白了。

    榮昌啊,這是怕了。

    她怕將來沒有人能再為她遮風擋雨,更怕有朝一日龍威震怒,雷霆之勢下,她又到哪裏去尋求庇護?

    這會子她眼中的光亮,是對未來抱著希望的。

    太皇太後心下一酸,手臂微微抬了抬,撫上她的頭頂:“容兒說,一家子的骨肉至親,到死,都是骨肉至親,打斷了骨頭連著筋呢,她拎得清。”

    ……

    送了元清出宮後,元邑領著衛玉容回了儲秀宮去。

    衛玉容的臉色還是不大好看,對著元邑時,也沒有了往日的笑臉。

    元邑心下長歎,打發了殿內服侍的奴才們,上前兩步,長臂一撈,把人帶到了懷裏。

    衛玉容眉頭一擰,奮力的就想要掙紮開:“萬歲這是做什麽?青天白日的,給人看見了也不怕叫笑話。”

    元邑知道她在氣頭上,自然不會鬆開手,反倒揚了笑:“誰愛笑就叫誰笑去吧。容娘,這都一個多月了,你的氣,也該消了。”

    衛玉容一眼橫過去:“我怎麽敢跟萬歲爺置氣生氣?”

    “你啊。”元邑把長臂緊了緊,下巴往她肩膀上擱了過去,“那隻玉雕,原本是我偷偷留著,要送你的。”

    衛玉容一愣。

    那隻並蒂蓮的玉雕……徐明惠臨死都要死死的攥在手裏的玉雕……

    元邑這一個月以來,一直都知道她在計較什麽,在氣什麽。

    現在他說,是留著要給她的?

    衛玉容咂舌:“萬歲打量著蒙我是嗎?既是要送我的,緣何卻到了昭嘉皇貴妃的手上去?”

    元邑對她這個語氣非但不生氣,反倒愛憐極了。

    他的容娘,人前人後都是個大肚能容的模樣,言行舉止都是個典範姿態,從不會與人呈口舌之爭,更少有言語奚落的時候。

    一個溫順的人,突然發了脾氣,為了他,為了那隻玉雕。

    這是心下愛極了他才會有這樣的表現,這樣的容娘,叫他怎麽生氣呢?

    元邑噙著笑:“那年我新得了那隻玉雕,可是衛初偶然間見著了,順嘴問了幾句,那時父皇正打算著為我選太子妃,我怕他胡說八道,再給你招惹是非,就說是留著要送昭嘉的。本來也就沒事兒了,可他後來也不知是怎麽的,把話說給了阿姊知曉。”

    他一麵說著,一麵恨鐵不成鋼似的咬了咬牙:“我就說他一向是個管不住嘴的,得了什麽話,知道了什麽事兒,非要叫嚷的眾人皆知才算完。”

    衛玉容咦的一聲:“所以是因為元清知道了,你不得已之下,才把玉雕送給了徐……昭嘉的嗎?”

    元邑嗯了一嗓子:“那東西阿姊的的確確是知道的,且當日我也正是托阿姊轉送出宮去的。你知道,那時我在高太後跟前養著,她處處管著我都嚴厲得很,想給宮外送東西,是件十分困難的事情,也正因為如此,我才一直放著沒法子送給你,還想著等你哪一日隨姑母進宮時,背著人悄悄地,能找個機會塞給你,可是等來等去的,又怕你不要,又總找不到時機,拖來拖去反倒送到了昭嘉手裏去。”

    衛玉容心裏說不出什麽滋味。

    她應該高興的,為著那隻玉雕,已經苦悶了一個多月,料理宮務時都有心不在焉的時候。

    如今知道了真相,她本以為自己會歡喜雀躍的。

    那玉雕,是屬於她的,元邑的一顆心,一直都是屬於她一個人的。

    可是她卻高興不起來。

    衛玉容整個人窩在元邑的懷抱裏:“萬歲,昭嘉很可憐,是不是?”

    元邑呼吸一窒:“好好地,別說這個。”

    衛玉容卻搖了搖頭:“我還記得,她臨走前的那天,我從乾清宮出來,就一路往長春宮去見她,跟她說了那些話,她跟我說——”

    她合了合眼。

    那時候,徐明惠說她也是個蛇蠍心腸的,說她心思齷齪,表裏不一。

    她一直不想承認,也不願意去麵對回想那些話,可事實上,徐明惠又有哪一句,是說錯了她的呢?

    元邑似乎察覺到了她的走神,還有她周身環繞著的那股子悲涼,下意識的就把人抱得更緊了些:“容娘,別想了,那些事情,全都過去了。如果說昭嘉在九泉之下要怪,所有的不是,都該我一人承擔。當年那句話,的確出自我之口,而那時候,我也是實實在在喜歡她的。後來年歲漸長,把兒時的那種仰慕看明白後,卻從沒有把話說清楚過,再往後,更為著你,叫她把那個名頭,擔了這麽多年。這所有的事情,都是我做的,與你無關。”

    怎麽會與她無關呢,連元邑自己都說了,這是為了她。

    不過——

    衛玉容眼中的堅定一閃而過:“好,我聽萬歲的,再也不去想這些舊事,過去的,就全都過去吧。”

    她和元邑,還有一輩子要走,如果這一生,總要活在回憶中,抱著對舊人的虧欠和愧疚,那她想,今後的日子,大約是不會好過的了。

    撐了這麽久,苦熬了這麽多年,為的不就是將來得舒服日子嗎?

    她不想因為自己心裏的那個結,叫元邑也為她擔心憂慮。

    所以,就當做都過去了吧,就當做,這一切,從來沒有發生過吧!

    ……

    三個月後,高皇後請旨出家,今上未許,高皇後再三請旨,聖駕動身往行宮而去,可是又三日,聖駕返京,返京當日,中書旨意便明發,將高皇後廢黜,許其帶發修行,尊為靜妙師太。

    原來,當日本就是元邑安排了一年逾五十的師太往行宮而去,對外卻隻稱是高太後將人留在行宮中的,再過了些時日後,便隻說高令儀醉心佛法,加之自高家獲罪之後,她身居中宮之位,終日惶惶難以自安,於是便幹脆請旨出家,為父兄贖罪,為大陳祈福。

    高太後最開始得知這個安排時,氣憤有,震怒也有。

    那時還是高令儀從旁勸了她好一車的話,她才點了頭同意。

    廢後的旨意下達的第七日,朝臣便紛紛上表,請元邑再立新後。

    元邑的心下是歡喜的,可是麵兒上卻要端著,將這些個請求立後的折子壓了再壓,大約又拖了五六日,才終於定了心思,擇定衛玉容為後,令禮部擇定吉日吉時,操辦一應的冊後事宜。

    聖旨下達行宮時,高令儀正陪著高太後在園子裏賞花。

    高太後冷了冷臉色,擺手打發了前來傳旨的小太監,一時間所有的心思,都沒有了。

    眼前還是百花齊放的美景,隻是她再無心觀賞。

    高令儀攙扶著她,叫了聲姑母。

    高太後回過神來,深吸口氣:“他是故意打發人到行宮傳旨的。”

    她們姑侄二人,已經被圈禁在此地,他想要的,她們都給了,後位,也已經為他的心頭肉讓了出來。

    高太後心裏不免覺得震驚。

    原來元邑竟是個這樣的……

    什麽樣的呢?她說不清楚那種感覺,隻是十二年的養育,她從前以為自己對他了如指掌,到了如今,才恍然發現,對於他,她知之甚少。

    他不要她們姑侄死,他也擔不起這個罵名。

    可是他會步步緊逼,大約,是為了報複,更是為了解恨。

    高令儀小臉兒起先垮了一回,隻是很快便又恢複如常:“到了如今這時候,姑母還計較這個嗎?後位我讓了出來,早晚都是衛玉容的,如今聖旨下達,無非是想給姑母添堵,給我添堵罷了,萬歲這麽做……”她抿了抿唇,“也算是情有可原吧。咱們在行宮裏過自己的日子,陳宮的事兒,同咱們可不是都沒有幹係了嗎?”

    高太後暗暗吃了一驚,萬萬沒有料到,經過這麽多事情之後,她這個從小刁蠻不懂事的侄女兒,竟好似一.夜之間就長大了一樣。

    從前自己為她鋪路,為她籌謀一切,其實認真算起來,她更像是自己手上的一顆棋子……

    可是到了今天,卻反過來要她安慰自己,開解自己。

    高太後麵色緩和了好些,眼中的欣慰流露出來:“令儀,你真是長大了。”

    高令儀尷尬的扯了抹笑:“橫豎也已經這樣了,難道為這個心裏不受用,再生一場悶氣嗎?衛玉容做皇後也好,蕭燕華做皇後也罷,姑母,其實我想通了一件事。”

    高太後揚聲咦了一嗓子:“什麽事?”

    “禁庭之內,永無寧日。”高令儀合了合眼,又眨巴了兩下,“身處禁庭的那些人,有哪一個,是能夠真正安逸舒服的呢?姑母,端獻皇貴妃當年風頭那樣盛,可以說是一枝獨秀,到頭來,又怎麽樣呢?她一輩子都處在這個漩渦之中,沒曾抽身出來過,到最後先帝晏駕,她的富貴無極,也就到頭了。”

    高太後一愣,似乎是從來就沒想過這件事。

    是啊,她自己都差點兒忘記了。

    那是禁庭啊。

    禁庭之中,最是風月無邊,卻也最是險惡難安。

    衛玉容是元邑的心頭肉,可元邑除她之外,仍舊有那麽多的新人。

    定妃也好,文嬪也罷,甚至是令貴人,敏貴人……將來,他還會有王貴人、孫常在……

    衛玉容能忍得了一時,難道真的能夠忍得了一世嗎?

    就拿定妃來講。

    高太後咧嘴笑了:“我倒是忘記了。”

    她怎麽就忘了呢。

    徐婉專.寵.時,元邑的生母章嬪有了身孕,徐婉是個不會害人的人,可是卻有足足兩個月,沒叫先帝踏入承乾宮一步。

    人啊,都是貪心不足的。

    衛玉容也許現在還能夠裝一裝樣子,做出一副大度的模樣,當個賢良淑德的陳宮皇後,可是十年後,二十年後呢?

    如今是美色猶在,真到了幾十年後,人老珠黃了,再看著一撥撥的新人進了宮,那時候,她的路,怕就不會再這樣好走了。

    隻是令儀說的不錯,這一切,與她們姑侄二人,都再無半點關係了。

    忽而一陣清風起,拂麵而來,帶著一陣陣清甜的香氣。

    高太後深吸了一口:“回吧,起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