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間?不太確定自己身在何處。
    他站在宛若蒸籠的沙漠中，陽光刺得他睜不開眼。
    按理來說，他應該馬上找到一處陰涼的地方避暑，但他不敢挪動一步。
    緩慢流動的赤色岩漿匯成了小溪，流遍整個沙漠。
    風間?感覺這些場景似曾相識，但他想不起來在哪裏見過了。
    在朦朧的意識中，拉到極致的危機感讓風間?無法坐以待斃，雖然他沒有意識到，岩漿和過於猛烈的陽光隻帶給他熱的感受，但他的潛意識根據景象自主模擬出了再待下去就會熱死的危機感。
    被不存在的危機感緊緊跟隨，風間?下定決心，縱身一躍。
    他隻是想跳到另一邊，就這樣一路跳離岩漿覆蓋的地區，但他跳躍過後，雙腳並沒有著地。
    風間?飛向了天空。
    重力蕩然無存，風間?覺得自己仿佛在宇宙中沒有目的地漂流。
    有憑空紮根在空氣、空間中的樹木，巨大的樹木將它們的根係與樹枝連在一起，風間?看見許多房屋搭建在樹上。
    ……他在哪裏見過這些。
    風間?想不起來。
    不知在空中漂泊了多久，風間?感覺到重力回來了，他開始墜向地麵。
    大片大片的森林與包圍森林的高山取代沙漠，風間?在掉落時抓住伸出的樹枝，全然不知他的手沒有受一點傷。
    風間?在茂密的森林中徘徊，雜亂無章的草地裏忽然冒出來一條踩踏過後形成的小徑。
    風間?踏上小徑，兩旁的樹林慢慢被竹林取代，清脆的鈴聲由遠到近。
    天色漸晚，清冷的月牙攜帶黑夜與繁星而來。
    在月光的照耀下，風間?抵達小徑的盡頭。
    兩根孤零零的九米長石柱屹立在小徑的終點，紅繩與白繩纏繞在一起，係在兩根石柱的頂端，將兩根石柱聯係起來。
    紅白粗繩纏繞的中央，一枚上半部為宛若天光的銀白，下半部分用藍色塗料描繪出栩栩如生海浪的鈴鐺掛在下麵，叮鈴鈴響個不停。
    鈴鐺的末端，畫有‘泉’字象形文字的藍白色便筏隨著鈴鐺一同搖擺。
    風間?走過這扇簡陋的門，孤傲的月光毫無保留灑在寬闊的庭院中。
    庭院的邊緣，有一處露天溫泉，月光隻照亮了溫泉的一半，另一半被陰影覆蓋，意識朦朧的風間?隱約看見月光無法眷顧的那一半，似乎有一個體型偏胖的獸人正享受地坐落其中。
    風間?走向溫泉，他的衣物隨風溶解，他的潛意識告訴他，這就是他的目的地。
    風間?浸泡在倒映著月光的溫泉中，雙目無神地眺望遠處的木質建築群。
    既視感又來了，風間?還是什麽都想不起來。
    好在溫泉夠舒服，風間?的精神得到了極大的滋潤。
    月色偏移，天空的月牙朝著滿月變化，溫泉另一邊的黑暗逐漸被月光照亮。
    “風間?。”
    溫潤如水的聲音響起，天藍色毛發的熊獸人小心翼翼輕聲呼喚。
    被喊到名字的風間?一個激靈，於夢中清醒過來。
    “咦……介大哥？”
    熊族獸人十泉介泡在溫泉中，雙臂大開攤放在岸邊，露出胸口白色的絨毛。
    紅白繩套住的金屬泉字飾品在這個時候也沒有離開十泉介的胸口，與毛發一樣顏色的天藍色v字淺毛從‘泉’字飾品的兩旁探出。
    “風間?，你遇到什麽奇怪的事情了嗎？你的夢變得非常混亂，我能感知到，混亂的部分來自他人，你的夢中留下了非常多的其他人精神的痕跡。”
    “其他人……”
    在溫泉中舒展著身體，風間?有了眉目。
    十泉介所說的他人部分，多半是……不，肯定是在越獄的時候，他用[心之橋]將許多極獸和獸人的精神乃至靈魂融合在了一起。
    風間?想不起來半點[心之橋]持續期間的事，感覺隻是做了一場不會記得的夢。
    “哦……這是夢啊……我的夢裏竟然會出現介大哥……”
    風間?渾身赤裸站了起來，在十泉介驚愕的注視下，走到了十泉介的麵前。
    風間?捏起了十泉介的胖臉。
    “嗯，毛茸茸有溫度有肉感，雖然看上去和毛絨公仔差不多，其實手感還是獸人更好一些。”
    借著十泉介扭曲變形的臉，風間?思考起[心之橋]期間到底發生了什麽事。
    那時候有多少生命融合在了一起？
    “我不記得了，但我的夢裏還有那時候留下的痕跡……”
    十泉介看著傷痕累累的風間?，知道風間?的精神已經受損到非常嚴重的程度了，這池溫泉就是他在入風間?的夢時，察覺風間?的精神損傷後，特意調配的。
    不過，不管風間?的精神有多麽岌岌可危，對話還是要持續下去的，所以十泉介抓住了風間?到處亂摸的手，義正言辭地說道“這是大腦，或者說精神的自我保護功能。你一次性接受了太多信息，你的精神根本無法容納那麽多外來的雜質，所以你的潛意識包容了你無法容納的部分，讓那些雜質不會影響到你在現實的狀態。”
    “潛意識？”風間?抽出被抓住的手，在十泉介身旁坐下，對著夜空的滿月說道“難不成你就是我的潛意識？不然怎麽這麽清楚我的狀況？”
    風間?的皮膚和十泉介的毛發貼在一起，十泉介的體溫讓風間?精神層麵的傷口愈合速度加快。
    “……對，我就是你的潛意識，用了能讓你覺得安全的形象。”
    風間?完全沒有發現，和他貼在一起的十泉介是真正的十泉介。
    他若有所思，問道“你是我的潛意識，在夢中化為介大哥的形象為我解答……怎麽感覺有點不對勁？潛意識是能那麽活躍的東西嗎？”
    十泉介趁著風間?抬頭望月，默不作聲地擦去流下的冷汗。
    “這就涉及到夢和潛意識的關係了……”
    “但我肯定不知道夢和潛意識的關係，我的潛意識怎麽會知道我從未涉足的領域？夢境能和潛意識有什麽關係？”
    十泉介一時語塞，過了半晌才支支吾吾讚同風間?的觀點。
    “不過……”風間?感覺自己的思緒活躍了起來，大腦開始飛速思考，“也有可能是我在無意識間收集到的情報，經過潛意識的整合你得出了合理的答案，但我在清醒時無法感知到我的潛意識，潛意識就像一台電腦的後台程序，隻有在夢中，我才能窺探到我的潛意識的信息。”
    十泉介聽得一愣一愣的，隨後十泉介便驚恐地發現，他辛辛苦苦構築出來治療風間?精神損傷的夢境，開始不受他控製了。
    風間?才是他自身夢境的主宰，但十泉介從沒見過有誰能在夢中清醒後的幾分鍾裏，就能在他手裏完全奪回夢境的控製權。
    十泉介死死維持住這池溫泉，不管風間?的夢境如何變化，他都必須優先確保這池藥湯不會受到夢境變遷的影響。
    可以的話，十泉介還想問一問十泉浩、敖青、犬養、安長行，這些出海的獸人安危，他好不容易才進入了此前完全進入不了的風間?的夢境，他想聽風間?親口說出十泉浩很安全的話。
    十泉介入過其他人的夢，但其他出海獸人的夢千篇一律，似乎一直在重複著一段境遇，而風間?的夢就像上鎖了一樣，他一開始連一絲空氣都無法窺視。
    “我隻有非常模糊的印象，但比現實裏好太多了。我記得我走過沙漠、天空、雨林、貧瘠的土地……”
    滿月唯獨照亮溫泉，就像一盞舞台上的聚光燈，光芒將風間?和十泉介，還有他們容身的溫泉照亮。
    月光沒有眷顧的地方，環境隨著風間?的思想變化，十泉介在這短短的一分鍾內，見識到了流淌著岩漿的熔岩地帶，紮根在空氣中的大樹，沒有太陽的黑暗之地，曾去過幾次的獅虎族達鑼城，還有他熊族的寶興城。
    ……就雜質而言，過於真實了，十泉介不知道風間?的潛意識吞下的雜質為何數量如此之多，如此真實，簡直就像他人的親身經曆一樣。
    “原來如此……因為[心之橋]聯係的生命體太多了，所以我的潛意識將這份我的精神無法容納的經曆吞下，而後轉換為既視感或者夢境來一點一點釋放，讓我能緩慢的一點一點接收……”
    合理，這就是大腦，或者說精神的自我保護功能。
    環境定格在越獄的時刻，天空的裂縫就像世界末日，十泉介的目光沒有被空間亂流影響，而是全部集中於站立在高台之上的熊貓獸人，以及隻剩下半個身子，血流個不停的深藍色毛發熊獸人身上。
    ……墨月皋華，和泉霖？
    轉頭一看，巾幗不讓須眉的獅虎族達鑼城城主也在，被外界譽為冷若冰霜的龍族二皇子法無穹也在，角族往生堂的名人梅花鹿獸人蘇宿也在。
    早年間，他還向蘇宿請教過醫學方麵的用藥知識。
    再看周圍，極獸軍已經形成了包圍圈，讓風間?等獸人插翅難逃。
    風間?伸了個懶腰，坐回溫泉中，九死一生的場景一陣扭動，回到了熟悉的十泉湯中。
    十泉介穩固心神，夢境的掌控權回到了他手裏，看來風間?認為這是一場夢，完全放任夢境的發展了。
    風間?忽然端詳起十泉介來，十泉介心中閃過一絲不安。
    “潛意識……你是我的潛意識……”
    十泉介有些緊張，雖然風間?醒了過後，不會記得這場夢境的細節，但他依然不希望在夢裏穿幫，讓風間?的潛意識記住他曾入夢的事。
    “你是我的潛意識，你說說，我有沒有什麽遺漏的事情？物件、人物、承諾、話語……什麽都行，告訴我，我缺失了什麽？”
    皎潔的月光照亮風間?的臉，在自己的夢中，風間?沒有顧慮，一股腦將自己的苦悶倒了出來。
    “一開始，他們說我缺了什麽東西的時候，我根本沒當回事，我的記憶非常清晰，在我二十四年的生活裏，我隻是一個有點孤僻的正常人，再說剛見麵的陌生人，我能聽信幾分？
    可他們真的在保護我啊，對其他獸人都是一個不管不管或者殺殺殺的態度，唯獨對我還算友善。
    就算這樣，我也從來不覺得我有所缺失。
    我和墨月皋華進行[心之橋]的鏈接後，我知道了缺失是一種什麽樣的感覺，那感覺又撓心又難受，迫使著我做出平常的我不會做出的極端行動。”
    風間?長歎了一口氣。
    “根本就不是那麽回事……墨月皋華雖然缺失了重要的事物，但他沒有被掏空，他就算缺失了某種重要的存在，他也是名叫墨月皋華的熊貓獸人。
    那我呢？
    我感覺我什麽都沒有剩下，我的內在是空的！
    很瘋狂吧？我有完整的人生記憶，我能體會到喜怒哀樂，我有不可退讓的底線，我有一定會遵守的準則，但我偏偏覺得我一無所有，我就是一個空洞。
    使用了包含許多人的[心之橋]後，我就無法擺脫這種空虛感了，潛意識，你告訴我，我該怎麽做？”
    十泉介雖然聽得雲裏霧裏，但如此脆弱想要求助的風間?，他是第一次見。
    他擺出嚴肅的麵孔，雖然他的臉怎麽也嚴肅不起來。
    “若你感到空虛，就為自己建立一個難以實現的夢吧。”
    “……夢？”
    “簡單來說，就是需要付出許多年的努力才有可能完成的夢想，就像我想將十泉湯發揚光大，等浩浩成年了就讓他成為十泉家的家主，而我就可以重建f2a小隊，繼續未知的冒險，鑽研醫術與治愈魔法的領域。”
    合理。風間?不停點頭，他的‘潛意識’確實收集了得來的情報，然後做出了非常合理的推測，就算十泉介本人來說這種話，他也不會奇怪。
    “這是我現階段的夢想，雖然十泉湯在獸人裏的口碑很不錯，但由於地理原因和十泉家人手不足的問題，十泉湯隻能在布吉島上開。要實現這個夢想，我需要花很長時間。
    對你來說，也是一樣的。如果有一個難以實現的目標，你就有了方向，你心中的空虛感會被你朝著夢想前進的滿足感填補。在實現夢想的過程中，或許你還能找到真正能讓你滿足的東西。”
    “嗯！”風間?點頭如搗蒜，“不愧是我的潛意識，這完全就是介大哥會說的話嘛！”
    要設下怎樣的夢想呢？
    十泉介看風間?陷入沉思，悄悄再次抹去順著毛發滑下的汗水，小心翼翼地說道“就以……世界和平……怎麽樣？”
    “不可能。”風間?搖頭拒絕，“世界和平根本就是空談，有思想就會有分歧，有分歧就會有隔閡，隔閡帶來猜疑，猜疑深化為矛盾，矛盾發展至鬥爭，鬥爭就是戰爭的前奏……隻要個體生命擁有獨立思想，世界就永遠都不可能和平。”
    對於風間?的觀點，十泉介很想反駁，但他要維持[風間?的潛意識]這個人設，所以把到了嘴邊的話生生咽了下去。
    沒關係，等風間?回了十泉湯，他有的是辦法和風間?討論這方麵的觀點。
    “啊，有了！”
    風間?興奮地向他以為是潛意識的十泉介說出他的夢想，十泉介先是一愣，隨後放聲大笑，欣慰與讚歎的笑容傳出竹林，傳出黑夜，傳到了很遠很遠的滿月與滿天繁星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