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0章 除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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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肆背著何葉,就要走下方鳳山。
知客見這對少年姐弟出手闊綽,也算誠心禮佛,便拿了些“供品”給他們。
是一塊蜜供,一把果幹,還有香燭。
言說都是供奉菩薩過的,有加持,這不眼瞅就要過年了,用作先人祭祀,效用是極好的。
何肆想了想,便道謝收下了。
故而兩人沒有直接回家,而是去了城郊老墳崗。
那裏有師爺徐連海、娘親齊柔、長姐何花的墳塋。
當然,名義上何肆的也在。
當初為母姊立墳時,何肆本想為戴平前輩也立個劍塚的,便是在地裏埋下那價值連城的曳影之劍。
結果舅舅齊濟阻攔道:“別整虛的,我回遼東給老戴立個衣冠塚得了,劍我給他孫女帶去。”
何肆才知道戴老鐵漢柔情,雖然無兒無女,卻是早年撿了個小女娃養在身邊。
意料之外,情理之中,這世道,真有幾人是無牽無掛的?
何肆站在墳前,伸手一撮燭頭,氣機引火,點燃香燭,然後擺好果幹、蜜供。
便帶著二姐何葉對著打理幹淨的墳塋磕頭。
臨近節慶,老墳崗中總會遊蕩些行屍走肉,靠活人祭奠死人的供品維生。
故而一些明明有過祭祀痕跡的墳前,卻是找不到一件供品。
五體投地、三叩九拜後的何葉揉了揉微紅的額頭,眼眶也是通紅。
卻是小聲問何肆道:“小四,咱就奉上這點兒東西嗎?”
何肆隻是輕聲道:“明天才是正日子。”
何葉麵色淒婉道:“明天就過年了,城裏餑餑鋪都關了,何花她很喜歡吃驢打滾的。”
何肆聞言,微微怔神,都知道何花愛吃什麽,卻是不知道娘親喜歡吃什麽,真是枉為人子。
何肆強顏歡笑,打趣何葉道:“我的好二姐,你真打算把這麽多餑餑都一個人吃完嗎?”
何葉一愣,旋即有些羞赧和委屈,小聲道:“原來不全是買給我的嗎?”
何肆輕笑一聲,寵溺道:“你想吃能吃的話,那就都吃了,等會兒回去我們再買些就好。”
何葉點了點頭,卻是高興不起來。
忽然,何肆扭頭,是遠處叢林,有人提攜供品而來。
人尚未至,隻是何肆的伏矢魄遠遠掃過,感知到了。
是小舅子李舒陽。
何肆心頭微動,叔嬸一家都是從顧安縣遷來京城的,無親無故,故而何肆自作多情的幾率不大。
李舒陽多半是來祭祀娘親和姐姐的,他確實是重情的,故而厭惡自己。
何肆對何葉說道:“李舒陽來了,咱要見見嗎?”
何葉有些猶豫,還是說道:“見見吧。”
何肆便玩笑道:“我現在可能都不是他的對手了,他要是打我,你可得護著。”
何葉用力點頭,背對著何肆,張開雙手,像隻護仔的老母雞。
那頭,李舒陽拎著食盒,腳步沉重,卻見自己要祭拜的新墳之前有人站立。
他甩了甩頭,當看清當頭女子麵容之後,瞠目結舌。
拔腿快步上前,大有趕蟬之勢。
何葉見他“來勢洶洶”,微微後退一步,身子抵在何肆懷中。
何肆見狀,搖頭失笑。
李舒陽直愣愣看著何葉,結結巴巴道:“你什麽時候回來的啊?”
何葉站直身子,輕聲道:“也就今天。”
兩人視線都有些無處安放,李舒陽不知道怎麽想的,就提起食盒,裏頭都是上供的祭品,卻問何葉道:“你要吃嗎?德譽齋的餑餑。”
何葉搖頭。
愣愣之後,旋即問道:“有驢打滾嗎?”
李舒陽點頭。
何葉輕聲道:“是咱姐喜歡吃的。”
李舒陽再見何葉的驚喜就被心頭忽生的悲愴給淹沒了。
何肆暗暗歎了口氣,隻以為李舒陽又要對自己冷眉怒目了。
結果李舒陽隻是勉強一笑,對著他,輕輕叫了聲,“姐夫。”
何肆兩條眉毛一高一低,幾乎差出一個台階。
這是什麽情況?太陽打西邊出來了?
李舒陽難以啟齒道:“以前的事情,你別往心裏去,咱們還是郎舅。”
何肆撥開攔在身前的何葉,緩過神來,麵帶欣喜,重重點頭。
李舒陽多此一舉道:“我是來看看我姐和嬸子。”
何肆生硬道:“你有心了。”
於是兩人又在墳前站立許久,有過幾番不多的交談,不知算不算冰釋前嫌。
最後歸家時,李舒陽自然厚著臉皮,跟回了墩敘巷。
途中又去南果鋪、餑餑鋪掃蕩一番,給何葉獻殷勤。
何肆倚仗夢樹結上的障眼法,又再度恢複成了“朱水生”的模樣。
這一晚,郎舅對酌,說了不少真心話。
何肆猶豫再三,在李舒陽的逼迫追問之下,也是將獲罪於天的前因後果一一道出。
酒過三巡,菜過五味,李舒陽不勝酒力,直接在何家睡死過去。
第二日清晨,何肆自覺起來練刀。
卻發現這個顯然還在宿醉之中的舅子比自己還早起些,正在練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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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肆倍感欣慰,卻到底也說不出什麽希望他再接再厲,日新月異的話來。
隻覺憑李舒陽的天賦,隻要持之以恒,不一曝十寒,來日至少成就不遜公孫先生。
練完劍後,李舒陽便也告辭離去。
今日是年底,家家戶戶都要過年,李舒陽也得回去陪李哞和馬念真。
何肆特意叫起醒炕之上睡出個“大”字的何葉,讓她作別李舒陽。
睡眼惺忪的何葉起床氣不小,不怪何肆,卻怪李舒陽。
李舒陽遭了惡眼,埋怨何肆道:“你叫醒她做什麽?讓她繼續睡唄,反正明天我還來。”
何肆沒有說話。
何葉趕走了李舒陽,立馬睡起回籠覺。
俗話說,“除夕臘月二十九,開春賴在熱炕頭。”
依照老人的經驗總結,除夕落在臘月廿九時,來年春頭隻會更冷。
今日算是個晴冷的好天,何葉睡到日上三竿,何肆才讓曲瀅叫醒她。
揩牙洗臉之後。
便是一頓樸實無華的早食——蒸饅頭配折籮。
何肆滿心滿眼都是這個二姐,看她狼吞虎咽,笑著說,“別光吃主食,也多吃些菜。”
結果就是,何葉一人吃了四個暄軟的白麵大饅頭,還有大半盆折籮。
之後姐弟二人上午去了老墳崗祭祖,燔燒完祭品後,好吃懶做的何葉依舊是何肆背回來的。
才剛到午時,三女便開始準備年夜飯了。
何葉則是在灶房逡巡,伺機偷吃。
何肆坐在炕頭,麵對窗牖,背對眾人,細數著差曲瀅從錢莊換來的大把金葉子。
一一封成厚薄均勻的大紅包。
有給幹兒子李頤的,還有女娃娃芊芊的。
此外也不能忘了家中女眷。
香茗、曲瀅、如心。
何肆不是個厚此薄彼的人,幹脆都有,不管什麽名頭。
孝敬齊爺的,紅姐的,陳姨的。
那還在關外的“妮兒”,李哥把它當閨女,自然也不會少。
剛包完紅包,提壺的齊爺就走了進來。
憑那醇厚略有辛辣的藥味,何肆便知是一壺屠蘇酒。
他趕忙下炕迎接,笑道:“齊爺您來得可真早啊。”
齊金彪笑道:“有約不愆時,寧早毋遲,我閑著也是閑著,就來看看有什麽切墩的活適合我,總不能張了個嘴白吃吧?”
何肆笑著搖頭,“齊爺莫要說這種折煞人的話了,殺雞焉用牛刀?咱就安心等吃吧。”
齊金彪點了點頭。
剛巧何葉從灶房偷吃出來,看見齊金彪,頓時雙眼笑出兩彎月牙,“齊爺好!”
她趕回來那日,齊金彪就來過了。
“誒!”
齊金彪高高應了一聲,就伸手入懷揣,開始掏紅包。
說是紅包,其實就是個裝了銀子的荷包,齊爺不差錢,出手也闊綽。
“喏,壓歲錢,你收好啊。”
何葉喜笑顏開,一蹦一跳上前,雙手接過,然後俏皮說道:“就我有嗎?”
說著,她的眼神望向何肆,意思嘛,不言而喻,見者有份。
何肆無奈訓斥一聲,“二姐!”
何葉縮了縮脖子,撅起了嘴。
齊金彪對她嗬嗬笑道:“小四比你還小,自然有的。”
說罷也是再度摸出一個薄薄的紅包,對何肆道:“你就意思意思吧。”
何肆受寵若驚,同樣雙手接過,連聲道謝。
齊金彪壓低聲音道:“時間過得真快,也就到年的時候,才能把你當一回孩子了,當家作主難,你當勉勵啊。”
何肆點頭。
齊金彪又道:“你屋頭另外三個姑娘,我也準備了。”
何肆忙不迭搖頭,“這可千萬使不得。”
齊金彪笑道:“怕我折了棺材板?”
何肆連說不敢。
齊金彪道:“一視同仁,我年紀最長,理當給你們這些小娃娃壓歲的。”
何肆便說不出婉拒的話了。
不過多時,紅嬋身披一件猩紅氅子,娉婷嫋娜,抱著兒子李頤也來到了何家。
大門敞開著,何肆快步相迎,一口一聲嫂子,十分熱切。
便從其懷中將幹兒子李頤奪了過來,枕靠臂彎之上,單手又搓又揉,好不稀罕。
李頤也認何肆這個幹爹,出生沒一個月,不哭不鬧,還會笑了。
紅嬋看他那樣子,擔心之餘,也是打趣道:“下手別這麽沒輕沒重的,孩子小,脖子還沒長好呢。”
何肆卻是搖頭,小孩子不就是拿來玩的嗎?
“嫂子盡管放心,這孩子,有過諸多加持,非同尋常,以後定是人中龍鳳。”
紅嬋笑道:“真這麽喜歡孩子,就該自己生一個。”
何肆隻是笑道:“孩子會有的。”
……
江南,賀縣,楊府。
夕照寒英盛綻,日暮窗花新剪。相望競芳妍,瑞氣祥風盈院。
楊府之中,炊煙嫋嫋,自然不複十月楊元魁老爺子金盆洗手的盛景。
鏢局夥計由楊延讚安排,早幾日就吃了年夜飯,各有犒勞,而今各回各的家,各睡個婆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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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府之中的下人能放回去過年的也早就賞錢歸家了,隻剩楊福這樣的老管家,還有楊鈺這樣的簽了死契的賣身丫頭留在府邸。
其餘的,都發了大紅包,打發去鏢局和似梨莊以及其他別業守歲了。
如今膳廳之中,就隻有一個忙前忙後的張廚娘了。
沒辦法,因為楊家根本就沒有一個上得廳堂,下得廚房的女眷。
楊元魁、楊延讚、老趙,都是鰥夫。
楊保安倒是成親了,但屈盈盈也是個十指不沾陽春水的。
而今忙前忙後的張廚娘恨不得長出六條胳膊來。
老趙則是在庭院擺動那些名頭叫做“大旗火”“一聲雷”雲雲的煙花爆竹。
楊延讚挑選了幾壇陳釀好酒,就等開席。
楊元魁倒是坐在膳廳之中,陪著孫子孫女孫媳婦漫談。
張廚娘自有家世,忙忙碌碌,火急火燎地烹飪完了二十幾道菜肴,就領了紅包告辭離去了。
回家還要再做一頓年夜飯,和自己家人一同過年。
楊元魁招呼一大家子人入座。
今日家中沒大沒小,一起過年就是緣分,不存在誰服侍誰,都上桌,隨意坐。
而今的楊寶丹也是一張瓜子鵝蛋臉了。
小玉兒穿著喜慶,挨著她坐下,像對雙胞胎,時不時偷菜給桌下的朱賴皮解饞。
楊保安陪著肚皮日漸圓潤的妻子,一臉笑意。
老管家楊福和老趙一左一右,坐在楊元魁身邊。
身為一家之主的楊延讚連主位都沒夠著,卻是渾不在意。
楊元魁用上雅致的高足瓷杯,自斟滿酒,輕輕磕碰桌麵,引來眾人視線。
“我說兩句就開飯,別嫌嘮叨。”
老趙努了努嘴,“還知道自己嘮叨啊?紅包不拿出來,誰聽你說那些年年都一樣的辭舊迎新的車軲轆話?”
楊元魁白他一眼,笑道:“倒是忘了給你這個孫子包紅包了,那你別聽,耳朵捂著。”
老趙瞪了一眼楊元魁,可惜是大過年的,要避讖,不能說些不吉利的話,限製了他的嘴上功力。
楊元魁直接舉杯站立起來。
老趙嘴上譏諷這個老友,行動上卻是最支持他的,第一個跟著舉杯起身,隻是有些不耐煩,站沒站樣。
楊元魁樂嗬道:“今夕歲除,咱們一家,依舊三代同堂,正應了那句老話,‘人間至味是團圓’,這一年的風風雨雨都過來了,眼瞅來年就是四世同堂,我不掃興,不說些什麽陳詞濫調,也不貪心,不祝願什麽大富大貴,隻希望,闔家安康,小輩進取,歲歲相守。來,都端起茶杯酒盞,這一杯,敬團圓!”
圍坐眾人紛紛舉杯。
將手中或酒或茶,一飲而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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